他在笔记上又写着:“屈服,心甘情愿地向你的命运鞠躬吧!你再也不能为你自己而存在,你的存在只为他人;而对你自己而言,只有在艺术中才能找到幸福。噢,上帝!请赐予我力量吧!让我征服我自己!”
就这样,爱情将他抛弃了。一八一〇年他又变成了孤苦伶仃的一个人。但光荣已经降临,他意识到了自己的力量。此时他正值壮年,年富力强。他暴烈和粗犷的性情被完全释放出来,对于社会,对于礼俗,对于他人的判断,他都无所顾忌。还有什么需要谨小慎微的呢?还有什么需要可担心的呢?没有了爱,没有了野心。剩下的只有力量及对于力量的迷醉。他需要运用它,甚至,肆无忌惮地滥用它。力,才是让人与众不同的精神。他又开始不修边幅了,言行举止也放荡无忌。他觉得他有权利畅所欲言,即便对待世间最杰出的人物也是如此。他在一八一二年七月十七日的日记中写道:“除了仁慈,再没有让我高贵的标记了(他在写给加纳塔兹奥·德尔·李奥德心中说:“心灵是一切伟大的来源。”据《贝多芬书信集》第108页。)。”当时,贝蒂娜·布伦塔诺见到他说:“没有一个国王像他那样清醒而充分地认识到自己的力量。(贝蒂娜是歌德年轻的女友,成年后热烈地追求过歌德,她的兄弟是德国浪漫派的领袖之一,而丈夫也是著名的诗人。)”她被他的威力所折服,她写信给歌德说:“当我第一次见到他时,整个世界顿然消失了,我脑海一片空白,我似乎忘记了一切,噢!甚至包括你,歌德。……如果说这个人已经远远领先我们所处的文明时代,那么这是千真万确的事实。”歌德想要结识贝多芬(1811年2月19日,贝多芬写信给贝蒂娜说:“我迷醉于歌德诗歌。”而在1809年8月8日,他又写信给布瑞科普夫和哈代尔的信中说道:“除了奥西安和荷马,歌德就是我最爱的诗人。”(《新信件》,诺尔编著,第三封)值得提醒的是,尽管贝多芬幼年教育不够完整,但他是一个文学品位极高的人。他品味歌德的诗歌是“伟大、高贵、壮丽,是音乐中的D小调”。除了歌德,他只喜欢荷马、普鲁塔克、莎士比亚三个人。他最爱的荷马作品是《奥德赛》。他手上常拿着莎士比亚的德语译本。我们知道,贝多芬在他的音乐中尽情地演绎了《克里奥兰》和《暴风雨》的悲壮。至于普鲁塔克,他和大时代革命的人一样,是深受其影响的。普鲁塔克是他心目中的英雄,这一点和米开朗琪罗相似,在贝多芬的卧室中还有一幅普鲁塔克的肖像。他也爱柏拉图,幻想世界能够建立成柏拉图式的共和国。1819年至1820年间的谈话册内,他说苏格拉底是他的榜样。)。一八一二年,他们终于在特普利兹的一个波希米亚的浴场相遇了,但结果不尽如人意。贝多芬热烈赞赏歌德的才华,但他过于自由自在的放纵性格和暴烈冲动无法和歌德相容,这样就不免对歌德敏感温柔的心造成了伤害。他曾讲述过和歌德散步的情景,当时,贝多芬这个傲慢的共和党人给歌德这个魏玛大公的参赞好好地上了一堂课,而后者对此耿耿于怀。
“王公和贵族可以轻易创造教授与机要参赞,他们也尽可以随意地授予头衔和勋章,但他们不能创造伟人,或者创造出超脱于社会庸俗和躁动的灵魂……,而当像我和歌德这样两个人走在一起时,这些王公贵胄也应该感觉到我们的伟大,需要向我们表示相当的敬意。昨天,在散步归来的途中,我们正好遇见了整个皇宫的出游(这里指奥国王室,因为特普利兹为当时的避暑胜地,因此积聚了中欧各国的王公贵族们。)。我们在老远的地方就看见了。歌德挣脱了我的手臂,规规矩矩地在路边垂手而立。我对他费尽口舌,他也不愿意再前行一步。于是我按了按帽子,扣了扣外衣的扣子,背着手径直闯进拥挤的人群中。两旁亲王与大臣站立,太子鲁道夫(他是贝多芬的钢琴课学生。)对我脱帽致敬;皇后先对我招呼。这些大人物都认识我。看着这样一大队人马从歌德前面经过,我觉得极其好笑。他站在路边上,深深地鞠躬,帽子拿在手里。事后我毫不犹豫地狠狠教训了他一顿……(此事见贝多芬写给贝蒂娜的信,虽然有人对此表示怀疑,但此事基本是可信的。)”
但是歌德没有办法释怀。(他写信给泽尔特说:“贝多芬是一个异常倔强的人,这是他的不幸,的确,世界是可憎的,但是这样并不能让世界和他周围的人美好些,我们应当原谅他,替他惋惜,因为他是聋子。”从此,歌德不再反对批驳过贝多芬,也没有拥戴过贝多芬。他对贝多芬的一切表示着缄默。在骨子里,歌德敬佩和恐惧着他的音乐:因为它使得他心灵躁动,无法平静。他怕他的音乐使他丧失心灵的平衡,那是歌德用无尽的痛苦换来的。年轻的门德尔松,在1830年经过魏玛时留下过一封信,称他领悟过歌德所说的“骚乱而热烈的灵魂”深处,那颗灵魂是被歌德用强有力的智慧镇压着的。门德尔松在信中说:“……开始他不愿听人提及贝多芬,但这是无法避免的,因为门德尔松那次是奉歌德之命替他弹全部音乐史上的大作品的,当他听了《第五交响曲》的第一章便无法平静下来。他竭力伪装镇静,对我说:‘这毫不动人,不过令人惊异而已。’过了一会,他又说:‘这是雄伟的、宏大的音乐,房子也许都要被震塌吧。’接下来的晚饭期间,他一直精神恍惚,若有所思,直到我们再提起贝多芬时,他开始询问我,拷问我。我看到了贝多芬对他产生的影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