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该去喝些酒,痛痛快快地跳个舞,”她想,“我要挑一个最好的舞伴,不惜一切代价地引人注目。好啊,就选那个出了名的放肆之徒,费瓦克伯爵吧。”她接受了他的邀请,一起跳舞了。“我倒要看看,我和他到底谁更放肆,”她想,“不过,为了嘲弄个够,我得让他开口说话。”很快,下半场的四组舞已变得徒有其表,因为大家都注视着玛蒂尔德,谁也不想错过一句她那尖酸刻薄的俏皮话。费瓦克伯爵一时晕头转向,毫无招架之力,只好找些风雅言辞勉强应付。玛蒂尔德心里有火,对他穷追不舍,简直把他当成了仇敌。她一直跳到天亮,下场时已疲惫不堪。在回去的车子里,剩下的一点儿力气正好被用来体悟她自己的悲哀和不幸:她受到于连的蔑视,却不能以同样的蔑视回敬他。
而于连这天却是幸福得无以复加。他不知不觉地陶醉于音乐、鲜花、美女和周围的优雅奢华之中,尤其陶醉于他的想象。他梦想着自己的荣耀,梦想着民众的自由。
“多美的舞会!”他对伯爵说,“真是应有尽有。”
“就是没有思想。”阿尔塔米拉答道,脸上流露出轻蔑的神色。这份轻蔑由于礼貌的掩饰,反显得更为突出。
“可还有你呀,伯爵先生。而且你拥有的是一种策划阴谋的思想,不是吗?”
“我能在这里是因为我的姓氏,法国的客厅是憎恶思想的。只有在智力上不超过滑稽歌舞剧台词水平的思想才能为人称道。倘若哪个智慧的头脑在言语中流露出了力量与创新,便会立即被划入玩世不恭之列。你们的法官送给库里埃法国作家,曾抨击法国的复辟王朝。的不就是这样的一个罪名吗?你们把他投入监狱,像贝朗瑞一样。在你们这儿,凡是精神方面稍有价值的人,圣公会就将其送上轻罪法庭,而上流社会则鼓掌叫好。
“这是因为你们这个衰老的社会首先看重的是礼仪……你们的人才永远超不出匹夫之勇,你们可以有骁勇善战的缪拉将军,但永远不会有宏图远略的华盛顿。我在法国只看见了虚荣。一个说话有创见的人脱口说了句不谨慎的俏皮话,主人就会觉得丢了脸。”
说到这里,伯爵的车子带着于连,在拉莫尔府前停了下来。至此,于连对这位阴谋家已大为倾心。阿尔塔米拉对他也颇为赞赏,显然是出自于内心的真情:“你没有法国人的轻浮,你完美地领会了实用原则。”此语出自卡西米尔·德拉维涅先生的悲剧《玛诺·法利埃罗》,于连两天前刚好读过。
“此剧中的伊斯拉埃尔·贝尔蒂西奥,不是比所有那些威尼斯贵族更有性格吗?”我们这位叛逆的平民径自想道,“这些贵族血统可以上溯至公元7世纪,比查理曼大帝还早一个世纪;而今晚在吕兹公爵的舞会上,最高贵的姓氏也只能勉强上溯至13世纪。然而,尽管那些威尼斯贵族出身豪门,可人们最终记住的却是伊斯拉埃尔·贝尔蒂西奥。”
“那些无德无能、无功无勋,便任意封赏的爵位,被一场谋反统统废除。对于死亡的态度,将能决定一个人的地位,有无才智倒还在于其次……”
“在这个瓦尔诺和德·瑞那之辈横行得意的世道里,即使丹东复生又能有何作为?怕连国王的代理检察官都轮不上……”
“不,我的意思是,他会把自己出卖给圣会,他会当上部长。因为这位伟大的丹东也曾有过偷盗的丑事。米拉波也出卖过自己。拿破仑在意大利偷盗过几百万,否则他就会像皮舍格吕一样被贫穷一下子压倒。只有拉斐德不曾有过此类勾当。
那么应该偷盗吗?应该出卖自己吗?”于连想。这个问题一下子把他难住了。他顺手拿起一部法国革命史,借以消磨夜里剩下的时光。
第二天,他一边在图书室拟信,一边还想着昨晚与阿尔塔米拉伯爵的谈话。
“事实上,”他沉思了半晌,然后自语道,“如果这些西班牙自由党人发动了人民,就不会这么轻易地被清除掉了。他们实际上只是一群骄傲而又夸夸其谈的孩子……”于连突然如梦初醒般地为之一震,“就和我一样!
“我做过什么惊天动地的事情让我有权来评判这些可怜的人呢?他们毕竟在一生中有过一次勇敢的作为。而我就像一个饱汉,离开饭桌时大声说:‘明天我不吃饭了’,但这丝毫也不妨碍我今日的健康和快活。伟大行动实施中的难处,岂是常人能凭空料想到的?……”这时拉莫尔小姐意外地走进藏书室,打断了他那些高深的思考。他赞赏丹东、米拉波、卡诺这些坚贞不屈的人的伟大品质,对他们仰慕不已,故而眼睛虽停在拉莫尔小姐身上,却依然视而不见。当他睁大眼睛终于觉察到她的存在时,目光顿时暗了下去。玛蒂尔德看在眼里,心头不禁感到一阵酸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