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尔诺的家,于连还从未去过。仅仅在几天前,他还一心想着如何能把他痛打一顿而不被告上法庭。虽然午宴定在一点钟,可是为了表示恭敬,于连十二点半就到了贫民收容所所长的书房。他看见他神气十足,周围故意放着一大堆卷宗纸夹以示显赫的地位。只见他一脸又黑又粗的颊髭,满头浓密乌黑的头发,头顶斜戴着希腊式的便帽,嘴里叼着硕大的烟斗,脚上穿着绣花的拖鞋,胸前交叉挂着几根又大又粗的金链,完全是一副外省金融巨头的打扮。然而这一切并没有镇住于连,他反而更想把他痛打一顿。
于连请求拜见瓦尔诺夫人。但此时,她正在梳妆,不便见客。作为补偿,他获得了观看贫民收容所所长穿衣打扮的特权。然后他们去见瓦尔诺夫人。她含着眼泪把孩子们一一介绍给于连。这位夫人是维利埃尔声名显赫的名门贵胄,长着一张男人般的宽脸盘。为了这次隆重的午宴,她特意在脸上抹了胭脂。在整个宴会中,她百般造作,竭力炫耀她的母爱之心。
于连想起了德·瑞那夫人。他多疑的性格使他几乎只对由对比唤起的回忆动情。
此时,他又因这种对比而大为感慨。这种心情由于收容所所长宅邸的外观而更为强烈了。主人带他参观了居室。里面一切都是崭新的,而且富丽堂皇。每看到一件家具,主人都会报出价格。但于连总觉得其中含有某种丑恶的东西,散发着不义之财的腐败气息。这幢房子里所有的人,包括仆人在内,似乎都严阵以待,时刻准备抵御外人的轻蔑。
税务官、间接税征收人、宪兵队长和两三位公职人员都带着夫人来了。跟着又来了几位富有的自由党人。这时仆人来通报,宴席已摆好。早已情绪对立的于连,忽然想到餐厅的隔壁就是那些可怜的被收容者。也许瓦尔诺正是不择手段地克扣了他们每天的肉食,才置办起这些他用来炫耀的俗不可耐的奢华物品。
“也许此时他们正挨饿呢。”他想。他只觉得嗓子眼儿一阵阵发紧,既吃不下东西,也说不出话来。一刻钟以后情况更糟了,远处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歌声,唱的是民歌。应该承认,内容粗俗不堪。无疑是一个被收容者唱的。瓦尔诺先生朝一个穿着号衣的仆人瞪了一眼。仆人迅即离去,很快歌声就听不见了。这时,一个仆役在一个绿色的玻璃杯里给于连斟上了一杯莱茵葡萄酒。瓦尔诺夫人立刻不失时机地告诉于连,这种酒是特地从产地买来的,每瓶价值九法郎。于连端着酒杯,对瓦尔诺先生说:
“那首粗俗的民歌倒不唱了。”
“当然,我想是不会再唱了,”所长扬扬得意地答道,“我已下令禁止这些叫花子出声。”
这些话让于连受不了。他的举止已经适应了他的身份,可他的感情还没变。尽管他一向善于伪装,还是感到一大颗泪珠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他竭力用酒杯遮住泪痕,但要他有滋有味地品尝这杯莱茵葡萄酒已经绝对不可能了。“禁止他唱歌!”他自语道,“啊!天哪!你竟能容忍这样的事情!”
幸亏没有人注意到他这种不合时宜的情感波澜。这时,税务官哼了一首保王党的歌。当大家合唱叠句时,于连扪心自问道:“这就是你将获得的肮脏的富贵吗?
“要享受这种富贵,就非得接受这种条件,非得和这样的人相处吗?你可能会谋得一个两万法郎的职位,然而当你品尝美味佳肴时,你必须禁止可怜的被收容者唱歌;你举办豪宴的钱财是从他们菲薄的口粮中克扣出来的,你举行宴会的整个过程中,他们都将蒙受更为悲惨的厄运!啊,拿破仑!你生活在一个多好的时代,靠着战场上的冒险,就能飞黄腾达。但现在谋取成功,却要做一个懦夫,要卑鄙地去加重穷人的痛苦!”
应该承认,于连在这段独白中表现出的软弱给我留下了恶劣的印象。他只配与那些戴黄手套的阴谋家为伍,他们一心要想改变一个国家的整个生活方式,却又不愿意让自己的良心承受丝毫的压力。
猛然间,于连想起自己今天的角色。人家请他赴宴,又有高朋满座,可不是让他来胡思乱想、一声不吭的。
一位退休的花布制造商,贝尚松学院和于泽斯学院的院士,从餐桌的另一端向他发话,问他大家盛传他在《新约圣经》的研究中取得了惊人成就,此事是否当真。顿时,周围鸦雀无声。一本拉丁文的《新约圣经》突然神奇地出现在这位博学的两院院士手中。在于连回答之后,他随口念了半句拉丁文。于连就接着背了下去,背得丝毫不差。大家在酒足饭饱之余,对于连惊人的才能赞不绝口。于连看到夫人们脸颊绯红,其中有几位还颇有姿色。他特别注意到那位嗓音甜润的税务官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