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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分-第2章

有人介绍我认识了安德烈·杰连科夫,他是一家小杂货店的老板。这家杂货店位于简陋小街的尽头,在一片堆满垃圾的洼地旁。

杰连科夫手臂有点残疾,矮个头,面容和善,有一双聪慧的眼睛。他拥有全城最好的图书屋,收藏了许多禁书和珍藏本,喀山市的许多大学的学生和各阶层的革命青年都找他借书。他的图书屋就位于小杂货店阴暗的拐角处的一间小贮藏室。其中一部分藏书是用钢笔抄在厚厚的练习本上的,这些手抄本都已经被翻破、揉皱了。

我第一次迈进这间小店时,杰连科夫正在招呼顾客,他看见我,向我点头示意。我走了进去,看见一个小老头在昏暗的角落里中跪着,非常虔诚地祈祷着。别人对我说杰连科夫是“民粹主义者”,在我的想象中,民粹主义者就是革命者,而革命者是不应该信奉上帝的。因此,我觉得这位祈祷的老头是这间屋子里多余的人。祈祷完之后,他告诉我:他是杰连科夫的父亲。

不过,杰连科夫一家真正的主人是大学、神学院以及兽医学院的学生们。这些人关心俄罗斯人的疾苦,为俄罗斯的未来而担忧。当报纸上有什么激动人心的文章,或刚读完的书中有什么鼓动人心的结论,或者市里和学校里发生了某种事件时,他们就会在晚上从喀山市的四面八方赶到杰连科夫的小店来,时而慷慨激昂地争论着,时而躲在角落里窃窃私语。他们随身都带着厚厚的书,彼此叫喊着、争论着,以证实自己的见解正确。

自然,我听不明白这些争论。但是我知道,这些人想要改善人们的生活。他们力图解决的问题我非常清楚,我对解决这些问题也很感兴趣,所以我对他们非常热情。在他们眼里,我就像工匠手中一块能做成不寻常工件的好木材。他们常常夸我是天才。不过,有时他们的教诲也使我感到压抑。有一次,我在书店橱窗看到一本书《警世录》,我不太明白书名的意思,可是我很想读这本书,于是我问神学院的一个学生借这本书。

“您可真敢借呀!”他带着嘲讽的口气惊叹道,“老弟,这简直是胡闹。给你什么你就读什么,别伸着爪子到处抓呀!”

他的语调刺伤了我,后来我用在码头干活挣的钱,再向杰连科夫借了些钱,买下了这本书,这是第一本我自己买的书。

大约有二十多个青年常常聚集在杰连科夫的小店里。有时还会来一个身材高大、宽脸阔背、满脸络腮胡子、剃着光头的人。当所有的人都在高谈阔论,激烈争论时,他却坐在角落里,叼着根很短的烟斗,用他那灰色、宁静、探索的目光一边打量着人们,一边沉思着什么。

大家都叫他霍霍尔,大概除了杰连科夫以外,谁也不知道他的真实姓名。很快我就了解到他不久前刚从雅库斯克流放回来,他在那儿呆了十年。这更激起了我对他的兴趣,可是我却没有勇气去认识他。

当他们谈论到人民时,我非常惊讶他们的看法和我的认识截然不同。在他们看来,人民是智慧、善良、心灵美的化身,是一切美好、正义、伟大的融合体。可是我没见过这样的人民。我看见过木匠、码头工人、石匠,认识雅科夫、奥西普、格里戈里,这些人当中没有一个是他们所说的人神一体的人民。他们在谈论时,把自己看得比人民低下,甘愿服从人民的意志。我觉得,在他们身上体现着思想的完美和力量,凝聚着对生活、自由、善良和博爱的向往。而我从前生活中的那帮人群中,从来不谈什么博爱。从此,我也不再只想着自己,开始更多地关注他人了。

杰连科夫告诉我,他买卖的菲薄收入全都用于帮助他人,因为他们信仰“人民的幸福高于一切”。他还说,等有了成百上千像他们这样的人占据了俄国的重要位置后,俄国的生活将得到全部的改变。

到了秋天,没有固定的工作是不行的,得找个地方度过漫长的冬季。于是,我在瓦西里·谢苗诺夫的面包作坊里找了一份工作。我每天必须在作坊的地下室干十四个小时的活。平时根本没有时间再去杰连科夫家。到了节假日不是睡觉,就是和干活的伙伴在一块鬼混。有时,我会给他们讲故事,大多数是能引起他们对美好生活向往的有意义的故事。有的时候,我讲得很成功。看到他们浮肿的脸上泛起悲哀,而眼里却闪耀着愤怒和屈辱的火花时,我感到很高兴。但我也时常感到自己软弱无力,他们每个月发了工资就去喝酒、找女人,只想忘却现实生活,而且他们还恶意嘲笑我不与他们为伍。渐渐地,我对他们产生了一种仇恨。我恨他们对酒鬼老板的凌辱和欺压的忍耐力,恨他们那种驯服的绝望和屈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