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我恨你,恨透了,不愿助你一臂之力,让你发迹。我忘不了你对我的所作所为,简——忘不了你曾一度对我发那么大的火。忘不了你宣称在世界上最讨厌我的那种声调,忘不了你那种不属于孩子的神情和声音,恨恨地说一想到我就叫你恶心,说我对你冷酷得难以忍受。我忘不了当你这样跳起脚来把心头毒液一古脑儿倒出来时我的感觉:我害怕极了,就像我打过或推过的一头动物抬起头来,突然用人的眼睛看着我,用人的声音咒骂我——给我点水!哦,快!”
“亲爱的里德太太,”我一边把她要的水递给她,一边说,“别再去想这一切了,让它从你的心里消失吧。原谅我的气话,那时我还是个孩子;现在八九年都过去了。”
她没有留意我的话;可是,她喝了一点儿水,喘过气来,又接着说:
“告诉你,我可忘不了;我要报复,我不能忍受的是,过继给你叔叔,你就会过上优裕舒适的日子。我回信给他,说很遗憾,让他失望了,简·爱已经死了,她在劳乌德死于伤寒。现在你愿意怎么办就怎么办吧,马上去信否定我的话——揭穿我的谎言吧。我想,你生来就是来折磨我的。我到临终还要回忆起这件事,灵魂得不到安宁。要不是因为你,我是绝不会动心干出这种事来的。”
“但愿你接受劝告,不再去想它,舅妈,并怀着仁慈和原谅来对待我——”
“你性情很坏,”她说,“这种性情我至今都无法理解,怎么会忍耐、沉默九年,不管怎样对待你,却在第十年突然爆发,火冒三丈,我永远也不能理解。”
“我的性情不像你想的那么坏;我容易激动,却不爱报复。小时候,有很多次,只要你容许,我会很高兴地爱你;现在我真心诚意渴望跟你和好;吻我吧,舅妈。”
我把脸凑近她的嘴唇,她却不愿碰它。她说我俯着身压着她了;她又向我要水。我把她扶起来让她靠在我的臂弯里喝水。我放她躺下去时,把手放在她冰凉潮湿的手上,她纤弱的手指一接触到我的手就缩了回去——无神的眼睛避开了我的凝视。
“那好,你是爱我还是恨我,随你便吧,”我最后说,“我已完全从心里原谅了你,现在请求上帝的宽恕,安息吧。”
可怜的痛苦的女人!现在要努力改变她对我形成的习惯想法,对她来说已经太迟了。活着的时候,她一直恨着我;临终时,她依然恨我。
这时护士进来了,后面跟着贝茜,我又逗留了半个小时,希望能看到一点和好的迹象;可是她没表示。她很快又陷入昏迷状态,没再清醒过来。那天晚上十二点钟她去世了。我没在场给她合上眼睛,她的两个女儿也不在。她们第二天早上告诉我们一切都结束了。那时,她已经入殓了。伊莉莎和我过去看了看她;乔治亚娜嚎啕大哭,说她不敢去。赛拉·里德的躯体过去是那样健壮、灵活,现在却那样僵硬、安静;冰冷的眼皮覆盖着她无情的眼睛;她的额头和强硬的面容还带有她那冷酷心灵的痕迹。对我来说,那具尸体是个奇怪而庄严的东西。我满怀着忧伤和痛苦凝视着它,它唤不起任何温柔、甜蜜、同情、希望或压抑的感情,只能引起一种为她的悲哀而不是为我的损失而感到的剧烈痛苦,引起一种对这样恐怖的死所感到的既难过又欲哭无泪的沮丧。
伊莉莎镇静地俯视着她的母亲,沉默片刻后,她说:
“像她那样的体质,她应该可以活得很长,她的生命因为烦恼缩短了。”接着,她的嘴一阵痉挛。然后她转身离开了房间。我也离开了。我们谁也没掉一滴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