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谈
作者————曾凡飞
中国是一个不要身体的民族。中国两千年来亲手杀掉了自己的身体。春秋战国时期,中国人好比青铜器上的龙虎鹿豹枭,神足力壮。到了魏晋,神秀体瘦,仙风道骨。瘦虽瘦了,骨还犹在。及至盛唐,那样的丰腴富贵已然是虚胖。侍儿扶起娇无力,魂虽在,身子却得了虚症。而宋代,文化简净,服饰简净,身体也简净了。“存天理,灭人欲”,几乎在思想上提出了彻底杀死身体的号召,现实也响应这种号召,膘肥马壮的蛮族入侵致使精神空幽的宋代覆灭。
因为身体孱弱,人在精神上却越发空灵极致。宋代,庙堂上有皇族的富贵清幽,山野里有牧溪等一众禅僧的大开大合。庙堂有庙堂的高雅风姿,山野有山野的天真视角。牧溪以孩子般单纯的眼,画出了禅意十足的小物《六柿图》,憨笑捕虾的《蚬子和尚》,以及高僧境界的《潇湘八景》,也为元代《富春山居图》的诞生埋下伏笔。禅僧画僧与日本的广泛交流,致使日本完成了自己的文化塑造,借得了一丝唐韵,一缕宋魂。也让中国文化海外再开一枝。宋代以后,精神上游游荡荡的中国,为自己寻找着寄宿。而被压抑到极致、杀而不死的身体,在明代的《金瓶梅》里开始兴风作浪,荒淫的故事里有多少悲凉。直到满清入关,中国那股游荡的精神,才终于入主了《红楼梦》的大观园,却只能寄住在黛玉久病的身子上。黛玉之死,神魂也随之逝去,却彻底沥去了宝玉身上最后一丝杂质。出家的宝玉,精神上沿袭的是大观园里的黛玉。从身体到精神,成为孤旅中的游僧,精神上的游魂,消失在白茫茫的大地上。
红楼大厦将倾,中国人的身体也就死得差不多了。只剩下一口隐忍不甘的气。满清末期,不要身体的中国人终于成为东亚病夫,受列强欺凌,其实那本意,无非是要把身体彻底杀死。没有身体,人无以成为人,精神再瑰丽,也无处寄居。民国时,诸学子走出国门,学习西方的科学与理性精神。其实,那就是基于身体发展出来的智慧,那强壮是人性的强壮。然而,民国再起的风神,在文革中几乎被消灭殆尽,落了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唯物主义的物,不再是身体,而是尸体。唯者,无魂之物,无神来栖。30年来道德堕落,群魔乱舞,都是魔性的借尸还魂,天灾人祸,大火,大爆炸,烧的烧,埋的埋。30年后,人们才发现,中国人那缕飘飘荡荡的神魂儿,跟着木心、李劼、朱晓玫远走海外,藏身异域。这些曾“驮载着万物最轻的晶魄,飞驰而往世界的深处”的人,渐渐回归人们的视野。而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和孩子们,天赋异禀,身背佛印,乘愿再来。我再厌世,也是乐观主义者,我相信这是否极泰来的时候。
错不能再犯,身体死亡,精神只能成为游魂,直至杳亡。一个不尊重身体的民族,是不配拥有身体的民族。而那个旧的中国,依然在现代社会幕后尸舞。是时候停止神性与人性的战争了,停止精神之于身体的杀戮,学习身体的法则,合作合作还是合作,做个元气充沛,清透天真,骨贵肉匀,身心均衡的“人”。
著作于江门崇达—— 2015年10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