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这音乐倒是令人心旷神怡。她的脚下意识地合着老利维那只朝外张着的大脚打着拍子,老利维这会儿正弹着刺耳的班卓琴,大声嚷嚷着让大家跳弗吉尼亚舞。一双双脚擦着地板沙沙作响,两排跳舞的人互相朝对方靠过去,接着又后退,转身,用手臂搭起拱形门。
老丹·塔克烂醉如泥——
(让你的舞伴转圈呀!)
他掉进火堆把木柴踢起!
(轻盈地蹦一下吧,女士们!)
在塔拉庄园度过沉闷而劳累的几个月后,又一次听到音乐,听到舞步声,又一次见到许多熟悉友善的面孔,在昏暗的灯光下欢笑着、大声嚷着当年熟悉的笑话和流行语,互相逗趣、挖苦、戏弄,真让人高兴。这就像死而复生。几乎让人觉得五年前光辉灿烂的岁月又回来了。如果闭上眼睛,不去看那些用旧衣服改制的衣裙,不去看那些打了补丁的皮靴和缝补过的软底鞋,如果能忘却双人舞中缺掉的那些男孩子的面容,她几乎会认为什么都没有变。可是,当她睁开眼看到老人们成群地围坐在餐室里的长颈酒瓶旁,看到主妇们沿墙站着聊天,手里连把扇子都没有,看到一些年轻人摇摆着身子蹦跶着,她突然不寒而栗地觉得,一切都大大地变了,眼前这些熟悉的身影仿佛都成了鬼魂。
他们看上去还是老样子,但一切都变了。这是怎么回事?只是因为他们都长了五岁吗?不是的,变化不只是时光的流逝,它表现在许多方面。他们身上似乎失去了什么,他们的世界似乎也失去了什么。五年前,有一种连他们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安全感轻轻地包裹着他们,他们就在这种安全感的庇护下生活着。如今,这种安全感消失了。随着安全感的消失,往日的心醉神迷,往日那种随处可见的欢乐和兴奋,往日那种生活方式的魅力也都消失了。
她知道自己也变了,虽说变得没这么剧烈,但她仍感到迷惑不解。坐在那儿,看着他们,她觉得在他们中间自己显得很陌生,很孤立,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说的是他们不懂的语言,而她也不懂他们的语言。后来她明白了,这种感觉就跟她与阿希礼在一起时的那种感觉一模一样。跟他在一起,跟他这类人在一起——她所处的环境中大多数是这类人——她觉得自己处于某种无法理解的东西之外。
他们的容貌没什么变化,他们的神态也一点没有变,可是她似乎觉得这些老朋友身上遗留下来的也只有这两样东西了。岁月的流逝丝毫没有带走他们身上的高贵气质和豪放风度,这些他们到死也不会丢失;但是他们遭受的永无止境的苦难,那种难以言喻的深重灾难,却会一直伴随着他们走进坟墓。他们是一些谈吐温和、性格强悍但却疲惫不堪的人。被打垮了却不愿承认失败,被摧毁了却依旧挺直腰板。他们是被征服的土地上受到镇压而孤立无援的公民。他们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热爱的国土遭受敌人的蹂躏,看着流氓愚弄法律,看着过去的奴隶威胁他们,看着男人们被剥夺公民权,女人们受尽侮辱。他们想到了地狱。
旧世界的一切都发生了变化,但旧的礼仪却没有变。旧的习俗仍然存在,而且应该继续存在着,因为礼仪是他们留下的惟一东西。他们紧紧抱住过去最熟悉、最喜爱的东西不放——从容不迫、仪态端庄、待人随和、不拘小节。而最突出的是男人视保护女子为天职。男人们恪守着教育他们成长起来的传统。彬彬有礼、温柔体贴,他们几乎已创造了一种保护女性的氛围,不让她们接触一切残酷的、不适宜让女性见到的东西。这真是荒谬透顶,斯佳丽想,因为在过去的五年里,连最最与世隔绝的女子也见识了一切。她们看护伤员,亲手为死者合上眼睑,经历了战争、烈火和劫掠,饱尝了恐惧、逃难和忍饥挨饿的痛苦。
但是,不管他们亲眼目睹了什么景象,也不管他们干过或者以后还得干些什么卑贱的活儿,他们仍然是女士和绅士,是被充军流放的贵族——他们痛苦、超然,对什么都没兴趣,但彼此之间仍然友爱相待。他们像金刚石一样刚强,但同时又像他们头顶上那盏破损的大吊灯上的水晶那样明亮而脆弱。以往的岁月已经一去不复返了,但这些人依然故我,好像仍在过从前的日子似的。他们依然有迷人的魅力,依然悠闲自得,他们下定决心不学北方佬那样横冲直撞、掠夺钱财,抱定一个宗旨即不与旧的生活方式脱离。
斯佳丽知道她自己也有很大的变化。不然,她离开亚特兰大以来所干的一切她是决不可能干出来的,不然,她现在也不会费尽心机地做这些迫切要办的事了。但是,他们的刚强与她的刚强之间是有差别的,她暂时还说不清楚这差别是什么。也许差别就是她什么事都会去干,而这些人呢,有许多事宁死也不会去干。也许差别就在于他们虽然对未来已失去了希望,但仍然用微笑来对待生活,并彬彬有礼地朝它鞠躬,然后从它面前走过。而这正是斯佳丽难以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