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可是——兰妮呢?”
“玫兰妮就是一个最温柔的梦,是我梦境中的一部分。假如没有这场战争,我本可以快快活活地藏身于十二棵橡树庄园,心满意足地看着生活一天天过去,而自己却永远游离于它之外。但是战争来了,真实的生活硬向我逼过来。我第一次去打仗的时候——那是在布尔伦河,不知你是否记得——我亲眼目睹儿时的伙伴被炸得粉碎,亲耳听见奄奄待毙的战马在哀鸣,亲身体验了自己的枪声一响就有人流血倒下的那种令人厌恶的可怕感觉。但是这些,斯佳丽,还都算不上战争中最糟的事情。最糟的是我非得跟人们相处不可。
“我以前总是回避人,交朋友十分谨慎。可是这场战争让我明白了我过去为自己建立了一个小天地,这个小天地里的人都是梦中人。战争又使我明白了真正的人是什么样的,但却没有教会我怎么跟他们相处。看来我一辈子都学不会了。现在我明白了为了养家糊口,就非得混在和我毫无共同之处的人群里向前走。而你呢,斯佳丽,却抓住了生活的双角,扭得它由你摆布。这世界上哪儿有适合我的立足之地呢?我告诉你我害怕。”
他用低沉而具有磁性的嗓音不断地诉说着,声调凄凉,而其中的感情斯佳丽却无法理解,她不时地抓住一些词句,拼命地想把握它们的含义。可是,那些词句就像野鸟似的从她手里扑腾着飞走了。在他背后有某种东西似一条残酷无情的鞭子在驱迫着他,但她不知道这东西究竟是什么。
“斯佳丽,我生活中的影子戏早已收场了,我自己也不清楚我到底是什么时候开始凄凉地明白这一点的。也许是在布尔伦河眼见着我开枪打死的第一个人倒下时的最初五分钟里吧。无论如何,我知道那场戏收场了,我再也当不成观众了。确实是当不了了,因为我突然发现自己在幕布上,扮演着一个角色,扭捏做态、徒劳无益地表演着。我内心的小天地已不复存在,已被一些人侵占了,这些人的思想和我格格不入,他们的行为对我来说就像霍屯督人(非洲西南的一个游牧民族。——译者注)那么陌生。这些人正用污秽的脚蹂躏着我的小天地,使我的情况变得难以忍受时也无处藏身。当初在俘虏营,我曾想过:等这场仗打完了,我就可以回到以前的生活中去,重温旧梦,重新观赏我的影子戏。可是,斯佳丽,我现在回不去了!我们现在面临的境况比战争还严峻,比在俘虏营还要糟——而对我来说,比死亡还要可怕……所以,斯佳丽,你知道,我现在正忍受着这种恐惧的折磨。”
她边听边像是陷在稀里糊涂的泥潭里挣扎,听到这里她开口说:“可是,阿希礼,如果你怕的是会挨饿,好了,好了——喂,阿希礼,我们总会有办法过下去的!我知道会有办法的。”
他睁着亮晶晶的灰色大眼睛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目光里是一种钦佩的神色。但之后他忽而又移开目光朝远处望去,她心里一沉,知道他刚才没在考虑挨饿的事。他们俩在交谈时,好像各自使用的不是同一种语言。她爱他爱得太深了,所以每当他像现在这样把目光移开,她总觉得好像是一轮暖日沉落下去,撇下她在黄昏的寒露里挨冻。她真想抱住他的肩膀,将他搂到怀里,让他明白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人,而不是他书中读到或梦中见到的某种东西。她多么渴望自己跟他之间能有一种心心相印的感觉,她怀有这种渴望已经很久了,自他从欧洲回来那天,站在塔拉庄园的台阶上抬头向她微笑时就产生了。
“挨饿是不好受的,”他说,“我就曾经挨过饿,所以我知道。可是我不怕挨饿。我怕的是生活失去了往日世界那种优哉游哉的美,而我却不得不面对这种生活。”
斯佳丽失望地想,玫兰妮可能懂得他话的意思。兰妮和他常常谈论诸如此类的傻东西,像诗歌呀,书籍呀,梦幻呀,月光呀,还有星星呀。她害怕的东西,他却不怕。他既不怕饥肠辘辘,不怕喝西北风,也不怕被人从塔拉庄园赶出去。而他感到恐惧的东西,她却从来不明白,也想象不出。因为,上帝啊,在目前这个残破的世界里,除了受冻挨饿和无家可归外,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她觉得,要是自己仔细听,是会知道怎样回答阿希礼的。
“哦!”她说,声音里带着失望,正如一个小孩打开了一只漂亮的包,结果却发现里面是空的一样。听出她声调里的失望,他便苦笑了一下,像是在表示歉意。
“请原谅我刚才所说的话,斯佳丽。你并不懂害怕的含义,所以我没法让你理解。你有狮子般的勇气,却丝毫没有想象力,你这两种品性我都很仰慕。你从来不怕面对现实,也从来没像我这么去逃避现实。”
“逃避!”
这两个字似乎是他所说的话里她惟一能听懂的词儿。阿希礼跟她一样,也厌倦奋斗,想要逃避。她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