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穿过渐渐散去的人群,径自去了。人群里那些妇女,有的高兴得直哭,可是多半都是目瞪口呆,像当头挨了一闷棍,一时还没回过神来。斯佳丽又低下头去,把那模糊了的名单匆匆看了一遍,看看是否有熟人的名字。阿希礼平安无事,她也就有心思去过问别人了。啊,好长的名单呀!亚特兰大付出的代价多大啊,整个佐治亚州付出的代价多大啊。
天哪!“赖福·卡尔弗特,中尉。”赖福!她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天,她和赖福曾一起离家出走过,可是到了黄昏,饥饿难熬,加上天黑下来后心里又害怕,只好改变主意又回家了。
“约瑟夫·方丹,列兵。”那个脾气暴躁的小个子!萨丽生了孩子还没满月呢!
“拉斐特·芒罗,上尉。”他和凯瑟琳·卡尔弗特订了婚。可怜的凯瑟琳!她受到了双重打击:失去了哥哥,又失去了未婚夫。可是萨丽受到的打击更大:失去了哥哥,又失去了丈夫。
哎呀,真可怕。她简直不敢再往下看了。佩蒂姑妈还靠在她的肩膀上一阵阵直喘气呢,斯佳丽这时老实不客气地把她推到了车厢角上,自己接着往下看。
不会吧,不会吧——这名单上怎么会有三个“塔尔顿”呢。也许——也许是排字工忙中出错,排重复了。可你看,明明没重复。“布伦特·塔尔顿,中尉。”“斯图特·塔尔顿,下士。”“托马斯·塔尔顿,列兵。”博伊德早在开战第一年就死了,现在也不知葬在弗吉尼亚的什么地方了。塔尔顿家的四兄弟全完了。托马斯和那对懒洋洋的长腿双胞胎最爱闲聊天,闹起恶作剧来简直让人匪夷所思,博伊德风度翩翩像个舞蹈教练,可一张嘴刺起人来却又厉害得像马蜂。
她再也看不下去了。她实在不忍心再看到这名单上还有没有和她从小一起长大、一起跳舞,乃至调过情、亲过嘴的小伙子的名字。她真想放声大哭,这样喉咙也许可以轻快些,不然总觉得像有只铁爪子,在那里抓呀抓的。
“我也很难过,斯佳丽,”瑞特说道。斯佳丽抬头看了他一眼。她忘了瑞特还没走呢。“上面有你很多朋友吧?”
她点了点头,费了好大的劲才开了口:“县里差不多家家都有,也有的——像塔尔顿家,兄弟三个都在上面了。”
瑞特脸色平静,近乎是严肃了。此刻他的眼睛里没有一丝嘲笑的神情。
“可事情还没完呢,”他说,“这不过是第一批名单,而且还不全。明天的名单还要长。”说到这儿他压低了嗓音,免得被附近马车里的人听见。“斯佳丽,李将军肯定吃了败仗了。我在司令部里听说他已经退到马里兰了。”
斯佳丽抬起惊恐的眼睛,和他对看了一眼,不过她之所以感到骇然,倒不是因为听说李将军吃了败仗,而是因为听说明天还有更长的伤亡名单!明天!刚才她看到名单上没有阿希礼的名字,心里高兴都还来不及呢,哪里会想到明天?明天!可不是,此时此刻阿希礼说不定已经死了呢,她却要等到明天才能知道,甚至说不定要等上七八个明天。
“瑞特,你说为什么一定要打仗呢?当初北方佬要是肯出些钱把黑奴赎去该多好——就是我们把黑奴白给他们,也总比打成这样强得多啊。”
“问题并不在于黑奴,斯佳丽。黑奴只是一个借口罢了。打仗,是永远避免不了的,因为男人喜欢打仗。女人是不喜欢,可男人就是喜欢——真的,在男人看来,打仗比女人还重要。”
他嘴巴一咧,又挂起了他老挂在嘴边的那种笑意,严肃的神情早已消失殆尽。他举了举头上的阔边巴拿马草帽。
“再见。我要去找米德大夫了。他儿子的死讯要由我去通知他,这真是个莫大的讽刺,不过我看他目前是想不到这一点的。不过到了将来,想起英雄的死讯竟要一个投机分子来送,他恐怕要感到切齿之恨了。”
斯佳丽调了一杯威士忌,让佩蒂小姐喝了睡下,留下普莉西和厨娘服侍,自己就步行来到位于一条街上的米德家。米德太太由菲尔陪着,正在楼上等大夫回来,玫兰妮则坐在客厅里,正跟一群前来吊唁的街坊小声说话。她手也没闲着,一会儿拿起剪子,一会儿拿起针线,要把艾尔辛太太借给米德太太的一套丧服改一改。屋里早已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染料味,那是在用自制的黑染料煮沸了染衣服,厨娘正在厨房里一边抹眼泪一边把米德太太要穿的衣服放在大洗衣盆里不停搅拌。
“她怎么样?”斯佳丽轻声问。
“还是没一滴眼泪,”玫兰妮说,“女人到了欲哭无泪的地步,那是很难受的。我真不明白男人遇到了伤心事而不哭怎么挺得住。大概是因为男人硬气、勇敢,比女人强吧。她说她要一个人到宾夕法尼亚去运灵柩回来。大夫走不开,医院里少不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