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亚特兰大,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亲人参加了这场战斗,或是儿子,或是兄弟,或是父亲,或是情人,或是丈夫。他们都在等着亲人战死的消息。他们等的是死讯。他们并不是在等败讯。失败两字他们是不考虑的。他们的亲人现在也许正在宾夕法尼亚烈日炎炎、野草枯萎的山冈上咽最后一口气,南军的队伍现在也许正像冰雹下的庄稼那样大片大片地倒下,可是他们通过血战所捍卫的正义事业是决不会倒的。他们纵然成千上万地死去,结果也只会像种下了龙的牙齿(希腊神话中说,卡德摩斯杀了一条龙,种下了龙的牙齿,却长出了许多武士,想要杀他。——译者注),从土地里又会长出成千上万穿灰军装和白胡桃色军装的生力军,高喊着南军的口号,来接替他们。这支队伍会从哪里来呢?他们也说不上。他们只知道李将军是能创造奇迹的,弗吉尼亚的军队是不可战胜的。对此他们深信不疑,正如相信天上有一个正直的不容你不信的上帝一样。
斯佳丽、玫兰妮和佩蒂帕特小姐三人在《明察日报》馆前等着。她们坐在马车上,把车篷推到后边,各自撑起了阳伞。斯佳丽的手抖得厉害,阳伞在头顶直晃荡,佩蒂也是万分紧张,滚圆的脸上那只鼻子就像兔子的鼻子一样不停掀动着,惟有玫兰妮坐在那儿像个石头人一样,只是随着时光的流逝,一双黑眼睛睁得越来越大了。两小时来她只说过一次话,那是在她从手提包里取出一瓶嗅盐递给佩蒂姑妈时说的。玫兰妮对姑妈说话柔和了一辈子,只有这次一反常态。
“拿着吧,姑妈,要晕你就自己闻吧。我可把话说在前头,你要是真的晕过去了就只好由着你晕过去,让彼得大叔送你回家了,我是不听到消息决不离开这里的——听不到消息我说什么也不走。还有斯佳丽,我也决不让她离开我。”
斯佳丽本来就不想走,如果走了一旦有阿希礼的消息她就不能马上知道了。她能不走,哪怕佩蒂姑妈死了她也不离开这里。阿希礼这会儿正在前方打仗,说不定已经战死了,只有从报馆里才能知道确切的消息。
她看了看人群,里面有一些朋友和邻居:米德太太歪戴着帽子,紧紧地挽着她十五岁的小儿子菲尔的胳膊。麦克卢尔家的两姐妹也都拼命往下合着哆哆嗦嗦的上嘴唇,以遮住那几颗龅牙。艾尔辛太太就像斯巴达人的母亲,岿然不动,只有发髻上挂下的几绺散乱的白发透露出她内心的忐忑不安,她女儿芳妮·艾尔辛却面如死灰。(芳妮这么着急总不见得是为了她兄弟休吧。难道她还有个意中人在前线,大家都还蒙在鼓里?)梅里韦瑟太太坐在自己的马车上,轻轻抚摩着梅贝尔的手。梅贝尔的肚子看上去已经很大了,虽说想得很周到,在身上披了块披巾,可是这样跑到大庭广众之中来,未免有失体面。她何必这么着急呢?谁也没听说宾夕法尼亚有路易斯安那的部队。她那个野人般的小个子义勇兵说不定此刻正安安稳稳留在里士满呢。
人群外忽然有了点动静,只见站着的人群让出了一条路,瑞特·巴特勒骑着马小心地向佩蒂姑妈的马车缓缓而来。斯佳丽心想:这个时候他还敢来,倒还真有点胆量——他没去参军,眼下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让在场的这群人把他撕得粉碎了。可到了跟前一看,她恨不得自己先上去撕了他。他怎么敢这么放肆,居然骑了匹那么漂亮的骏马,穿了这么漂亮的夏装,靴子擦得油亮,嘴里叼着昂贵的雪茄,一副红光满面的阔绰样,要知道阿希礼他们跟北方佬打仗,都光着脚板,饿着肚子,热得昏昏沉沉的,还得了拉肚子的毛病呢!
他缓缓穿过人群时,仇恨的目光纷纷投向他。老人们叽叽咕咕,天不怕地不怕的梅里韦瑟太太在马车上微微一抬身子,铿锵有声地说:“投机分子!”这几个字经她的口这么一说,就成了一句世间最难听最恶毒的骂人话。他却对谁也没在意,只是向兰妮和佩蒂姑妈举了举帽子,然后来到斯佳丽身边,俯下身来悄声对她说:“米德大夫平日不是作惯了演说,说胜利之神有如引吭高歌的雄鹰栖息在我们的旗帜上吗?你说此刻他是不是很应该再来讲上一番?”
斯佳丽浑身的神经紧张得都快绷断了,她的反应快得就像一只发了怒的猫,倏地对他板起脸来,不客气的话已一连串涌到嘴边,可瑞特一摆手,把她的话拦了回去。
“我是特地来告诉你们几位的,”他放开嗓门说,“我刚才去过司令部了,第一批伤亡名单已到了。”
跟前听得见他说话的人,一听见这消息都嗡嗡地交头接耳起来,人群波动起来,大家纷纷拥到街上,打算赶到司令部去。
“不要去,”他在马上站起身来,把手一挥,大呼一声。“名单已经送到了报馆,眼下两家报馆都在赶印。大家就留在原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