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还是一辆接一辆川流不息,辆辆车的篷布都敞着,他看到车上的情侣全都悄无声息偎依一起,随着飞驰的马车在他眼前出现,一晃而过又不见踪影。他觉得世上的人恍惚从他眼前蜂拥而过,全都沉醉在喜悦、欢乐和幸福之中,只有他形单影只,眼睁睁地望着人家,惟独他孤零零举目无亲。明天他还是孑然一身,永远孑然一身,因为人家都不是孑然一身而他只配孑然一身。
他站了起来,朝前走了几步,蓦地感到累了,累得简直像刚徒步走完一长段旅程似的,于是在第二条长凳上坐了下来。
他有何期待?又有何憧憬?什么也没有。他觉得,人老了回家进门的时候,要是能看到孙儿们嘁嘁嚓嚓,这该有多好。孙辈的生命是你给的,他们爱你,给你温存,对你说些天真而有趣的话,暖你心窝,使你忘掉一切而感到宽慰,膝下有这些孩子围着,老也其乐融融。
他想到了自己那间四壁萧然的房间,小小的房间整洁而清冷,除他之外从没有人进去,想到这儿他不禁黯然神伤,只觉得这间小小的房间竟比他那办公室还要凄凉落寞。
没有人去过这间小屋,屋里也从没有说话的声音。屋中死气沉沉,没有一丝声响,也听不到人讲话的回声。四壁似乎能从屋中居住的人身上留得什么东西,能从他们的举止、容貌以及言语中留得什么东西。幸福家庭居住的房屋要比穷人住的陋室欢快,而他住的房间犹如他的一生,落寞萧飒,没有往事可以追怀。他想到又得回到这间屋中,寂寂一身,然后上床,又得这样那样忙一遍,把每晚要做的杂事再做一次,他不禁心胆俱裂。他似乎想离这凄惨的小屋再远一点,离回去的时刻也再晚一点,他站了起来,突然看见树林前的第一条小径,便走进树林,在草地上坐了下来……
他听到附近四周,自己头顶上,到处都是喧闹不已,声音杂沓而浩荡,久久不息。无数迥然不同的声响汇集到一起,只听得嗡嗡一片,深沉粗重,既是近在咫尺,又是远在天边,这是生命蠕动的声响,沸沸扬扬,无垠无际,这正是巴黎犹如巨人喘气发出的气息。
太阳已经升得老高,在布洛涅树林上洒下一片金光。已经有马车开始驶来,喜欢骑马的人也高高兴兴地陆续过来。
一对男女在一条幽静的小径上漫步,少妇忽然仰眼看见树枝间挂着棕色的什么东西,她吃了一惊,抬起手来不安地说:
“您看……那是什么东西?”
话音刚落她便一声惊叫,不由自主地倒在她伴侣怀中,伴侣立即扶她在地上躺下。
护林员很快就被叫来,他们把一个用背带吊死的老人解了下来。
法医确认人是在前一天傍晚死去的,从死者身上找出的证件知道,他是拉比泽公司的记账员,名叫勒拉。
最后认定这是一桩自杀案,原因不详,也许是突发性的精神错乱所致?
奥尔拉leHorla一词音译,法语并无此词,为莫泊桑杜撰。该词由hors(古意为外面)和là(那儿)合并而成,意为来自他处,暗示“外星人”。
……
5月8日——多么好的一天!整整一个上午我都躺在房前的草地上,硕大无比的梧桐树把整幢房子都遮盖起来,树荫下房子既不受风雨侵袭,又免遭日晒。我热爱这方土地,我也喜欢在这儿生活,因为这儿有我的根,这种根虽然娇嫩脆弱,但在土中扎得深,把一个人紧紧束缚在祖先生息繁衍的土地上,把他同这方土地上的人所想,所食,同诸如饮食习俗,方言土语,农家人的腔调以及土地、村庄,甚至空气的气味等等都紧紧维系到一起。
我爱我家屋子,我正是在这屋子中长大。透过窗口我一眼望见塞纳河,河水几乎就从我家穿过,在大路后面贴着我家花园流淌。塞纳河从鲁昂到勒阿弗尔这一段,河面宽阔,河水滔滔,河中的船只来来往往络绎不绝。
左边不远就是鲁昂城,市面宽展,城中的幢幢屋顶清一色碧蓝,哥特式教堂的钟楼尖顶满城林立。这里的钟楼多得数不胜数,有的细挑纤小,有的宽阔粗壮,每座钟楼上都高高耸起主教座堂专有的铸铁尖顶,而且都挂满了钟。早晨绚丽烂漫,蓝莹莹的天空中钟声四起,悠悠钟声由远及近,飘至我耳际回荡,犹如清风给我送来阵阵清朗乐声,清风时起时落,乐声时而高亢,时而低沉。
今天早晨多么舒坦安适!
临近11点钟的时候,一艘宛如苍蝇大小的驳轮冒着滚滚浓烟,吃力地直喘气,拖着一长溜货船从我家栅栏前驶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