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感到惊讶。拉祖米欣是他以前大学里的一个同学。奇怪的是,拉斯科尔尼科夫在大学里几乎没有什么朋友,他躲避一切人,不与任何人来往,也厌烦别人来找他。因而,大家也就很快不再理睬他了。无论是同学聚会,无论是闲谈聊天,也无论是娱乐活动,总之他一概什么也不参加。他学习倍加刻苦,从不吝惜身体,因此颇受大家尊敬,不过没有一个人喜欢他。他一贫如洗,却有一点目空一切的自高自大,并且离群索居;仿佛心里隐藏着什么秘密似的。有些同学觉得,他高高在上地把他们、把所有的人都看成小孩,似乎他在修养、学识和信仰方面都远远胜过他们所有的人,并且认为他们的信仰和兴趣都是低级趣味。
不知什么原因,他和拉祖米欣倒是情意相投,其实还谈不上情意相投,而是他跟拉祖米欣接触较多,坦诚相见一些。不过,跟拉祖米欣的关系不可能是别的样子。这是一个极其乐观、善于交际的小伙子,善良到了憨厚的地步。不过,在这种憨厚的外表下,蕴藏着深刻和自尊。他的好朋友都了解这一点,大家都喜欢他。他其实十分聪明,虽然有时他的确也有点儿缺心眼。他的外貌很惹人注意——身材又高又瘦,胡子总是没刮干净,头发乌油油的。有时他也胡闹,被人称为大力士。有一天夜里,他和伙伴们在一起,曾经一拳就把一个两俄尺十二俄寸相当于1.97米。高的警察打翻在地。他的酒量大得没谱,喝起来可以无休无止,但他也能滴酒不沾;有时他顽皮起来简直令人无法容忍,但他也可以一点都不顽皮。拉祖米欣还有一个优点,就是任何失败从来也不会搅扰他内心的平静,任何恶劣的环境似乎也无法使他感到沮丧。他甚至能住在房顶上,能忍受极度的饥饿和非凡的寒冷。他身无分文,但他立志自力更生,干活挣钱糊口。他有许多挣钱的门路,这些门路当然是打工。有一年,整个冬天他的屋子里从来没有生过一次火,他还肯定地说,这样更使人舒适,因为在寒冷的屋里睡得更香。现在他也被迫停学,但为期不长,他正全力以赴地尽快增加收入,以便继续上学。拉斯科尔尼科夫已经有四个月左右没到他那里去了,而拉祖米欣甚至连他住在哪里都不知道。大约两个月前,有一次他们曾在大街上偶然相遇,但拉斯科尔尼科夫扭过头去,甚至走到街对面去,以免被他发现。拉祖米欣虽然看见了他,但不愿惊动朋友,便从一旁悄悄走过。
五
“不错,不久以前我还希望请拉祖米欣帮我找份工作,或者安排我教书,或者让我干点别的什么……”拉斯科尔尼科夫记起来了,“不过,现在他能给我什么帮助呢?纵然他帮我找到教书的工作,纵然他甚至把自己仅有的几个戈比也平分给我,假如他真有钱的话,那么我至少可以买双皮靴,换身像样点的衣服,以便去教书……哼……然而,以后呢?这几个钱对于我能有多大作用?难道我此刻需要的只是这几个钱吗?真的,我去找拉祖米欣,实在可笑……”
为什么现在去找拉祖米欣这个问题使他心绪不宁的程度,甚至超过了他原来的想象;他在这似乎十分寻常的行动中,惊慌地寻找某种预示自己不祥的征兆。
“怎么,难道我仅仅指靠拉祖米欣来解决所有问题,在拉祖米欣身上找到摆脱一切困境的出路?”他诧异地自己问自己。
他冥思苦想,并且揉着自己的额头,真是奇怪,经过长久的苦苦思索之后,一个非常古怪的想法不知怎的,仿佛是偶然地,又似乎自然而然地倏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
“唔……去找拉祖米欣,”他突然平心静气地说,似乎已经作出了最后决定,“我去找拉祖米欣,这是当然的事……但——不是现在……我去找他……必须在干完那件事的第二天,在那件事已经办完以后,在一切都重新作出安排的时候……”
他突然清醒过来。
“在干完那件事以后,”他从长椅上跳起来,高声叫道,“然而那件事难道真的会发生吗?难道实在会发生吗?”
他甩开长椅走了,几乎是一路小跑;他原本打算转身回家,但他突然又对回家非常厌恶:正是在那个地方,在那个角落里,在那个可怕的柜子里,这一切已经酝酿成熟一个多月了。于是他信马由缰地往前走去。
他那神经质的抖颤变成了某种疟疾般的抖颤;他甚至打起阵阵寒战来;置身于炎炎烈日下,他却感到浑身发冷。出于内心的某种需要,他几乎无意识地、似乎竭尽全力地开始注视劈面相逢的各种东西,仿佛在拼命寻找什么排遣,但效果极差,他反倒不断陷入沉思之中。当他又一次抖颤着抬起头来环视四周时,他立即忘记了刚才所想的是什么,甚至记不住走过的地方。就这样,他走遍了瓦西里全岛,来到小涅瓦河边,过了桥,便转弯走向群岛。最初,浓浓翠绿和清新空气使他那疲倦的双眼感到十分舒适,那双眼睛看惯了城市的烟尘、石灰以及紧紧挤压在一起的高楼大厦。这里既无闷热,又无臭气,也无小酒馆。然而转眼间,这些新鲜、愉悦的感觉也变成痛苦和愤怒的东西了。有时他伫立在某栋绿树环抱的别墅前,透过篱笆朝里张望,看到远处的阳台和露台上有几个衣饰华丽的妇女,花园里有几个奔来跑去的小孩。鲜花引起了他特别的兴趣;他久久地观赏着鲜花。他还遇到过一些豪华的四轮马车和几个男女骑手;他用好奇的目光送走他们,但他们还未从视线里消失,他就已经忘记了他们。有一次他停住脚步,数了数自己的钱;发现还有将近三十戈比。“二十戈比给了警察,三戈比还了娜斯塔西娅代付送信的钱,——这么说,昨天给了马尔梅拉多夫家四十七戈比或者五十戈比,”他寻思着,他不知为什么算起账来,但是一眨眼他甚至忘记了为什么从口袋里掏出钱来。当他经过一家近乎小饭馆的饮食店门口时,他才想起算钱的事来,并且觉得肚子饿了。他走进小饭馆,喝了一杯伏特加酒,吃了一个不知馅为何物的馅饼。他走到路上时才把它吃完。他好久没喝伏特加了,虽然仅仅喝了一杯,但是酒劲立刻发作了。他感到两腿突然沉甸甸的,并且产生了浓浓的睡意。他迈步向回家的路走去;但当他走到彼得罗夫岛时,他停住了脚步,深感精疲力竭,于是离开大路,钻进灌木丛里,倒在草地上,立即沉沉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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