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无名怒火让我很觉有趣,他气势汹汹地来回打转,我则在浓雾里沉思。雾啊——真是奇异,犹如无边无际的阴影,遮蔽着这旋转的山川大地。人们不过是星星点点的尘埃,为天主诅咒而服苦役,跨上木马和铁骑,背离神意,在“虚无”中胡乱摸索,疑虑和恐怖重压他们头上,他们忍不住狂叫起来。
红脸汉的声音再次把我从沉思中拽出来。我自以为悲悯大地,俯看尘世,实际上也是在胡乱摸索和盲目挣扎。“喂!有人正向我们驶来,”他说,“你听到没有?那船很快。正冲这儿来。我猜他还没听见我们。风头对着我们呢。”
清风迎面吹来,汽笛声听得很清楚,就在我们侧边前面一点。
“是渡船吗?”我问。
他点点头,接着说:“要不就不会这么慌慌忙忙了。”他短促地笑了一下,“上面的人可慌神呐。”
我向上看一眼,船长连头带肩伸到操舵室外面,全神贯注地瞪着浓雾,仿佛用意志就能洞穿那儿的秘密。他一脸紧张,和红脸汉一样,红脸汉已步履沉重地走到栏杆边,以同样的专注,盯着冲过来的隐患。
大祸从天而降。
浓雾猛地被劈开,冲出一个楔子似的蒸汽船头,两侧雾气滚滚,仿佛拖在鳄鱼嘴尖上的海藻。我看见操舵室和一个白胡子的人,支着手臂半身露在操舵室外。他一身蓝制服,居然显得那样整洁、沉静。此刻,这种沉静让人震撼。他听凭噩运和他携手并进,宁静地估量着这个撞击。他倚在那里,那安宁、冥思的目光扫过我们,仿佛确定撞在哪儿正好,而我们的舵手正面色如土,怒吼道:“你干得太棒了!”
我回头一看,明白不会有答复了。
“快抓紧,千万别放手,”红脸汉向我大叫。接着他平静至极。“听女人叫吧。”他冷峻而又痛苦地说了一句,仿佛早已体验过了。
我来不及反应,两只船已相撞了。我们的船肯定被拦腰撞了一下,我还没看见什么,那条突如其来的蒸汽船又钻进浓雾里了。马丁尼号倾斜得很厉害,发出木料压裂、破碎的声音。我一下扑倒在湿冷的甲板上,还没有爬起身,女人们的号叫已此起彼伏。就是这叫声——我的灵魂都吓出了窍——我手足无措。我想起船舱里放着救生圈,但窜到舱口,一股人流涌了出来,我被冲到一边。之后的几分钟里发生了什么,我怎么也想不起来,但我清楚地记得从架子上把救生圈拿下来,那个红脸汉把它们绑在一群乱叫的女人身上。这场景异常清晰,就像一幅油画。特别是现在想起来,真是一幅巨型油画——灰暗的浓雾,从船舱上锯齿般的裂缝里氤氲而出;铺着坐垫的座位上空空如也,四处扔弃着包裹、手提包、阳伞、披肩等;拜读我那篇文章的健壮绅士,穿上软木与帆布做成的救生衣,手里还捏着那本杂志,向我连问,是否有危险;红脸汉勇猛地移动假腿,将救生圈扣在跑来跑去的人们身上;最后是女人们的疯狂合唱。
正是女人们的“咏叹调”,使我的神经要崩溃掉。显然这尖嚎让红脸汉的神经也承受不住,我的脑海永远摇晃着一幅图景:那个壮硕的绅士将杂志塞入大衣袋里,呆望着。一群五彩斑斓的女人,一个个扯长惨白的脸,张着嘴,一声又一声尖嚎从里面传出来,仿佛一支乱哄哄的合唱队。红脸汉满脸紫涨,双手举在头上,猛摔出几个轰雷般的大声:“住嘴,啊,住嘴!”
此情此景,使我忍不住狂笑起来,过了一会儿,我又突然慌张起来:这些女人都是我的同类,就像我的母亲、姐妹,她们不愿死去。她们的尖嚎真是杀猪一般,何其相似的情景,使我惊讶了。这些贤妻良母淑女,张大嘴巴,哀号着。她们要活下去,却得不到援助,像捕鼠夹子上的老鼠一样,她们吱吱叫着。
恐怖将我赶到甲板上。我难受得想吐,一屁股坐在凳子上。看着眼前的一切,模模糊糊的。朦朦胧胧的人影四处奔窜、哀号,争着把救生艇放下去。真像是我在书本上看到的情境。绞轳卡住了,不能转动。有一只放下的小艇没有装上艇底的栓塞,挤满了女人、小孩,水涌了进来,船翻了。另一只的一头已经放下去,另一头却还挂在绞轳上,就这么丢在那里。闯祸的那只蒸汽船,连影子也不见了,虽然据说它肯定会放救生艇来救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