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晚饭时,他曾两三次模模糊糊听到杜桑在对他唠叨:“先生,外面热闹起来了,整个巴黎城都打了起来。”他脑子里正想着别的事,根本没有听杜桑说的话,当然也没有问什么。
他站起身来,开始在窗子与门之间走动。他的心境越来越平静了。
平静之中,他又想到了珂赛特——这个惟一使他牵肠挂肚的人。对于她的头痛,他并没有放在心上。头痛脑热,无非是些小毛病;对于她的小脾气,他也没有在意。女孩子爱生闲气,那是暂时的阴云,一两天便会消失。真正使他放心不下的,是她的未来。但近来的情况表明,他并没有什么可担心的。有时,好像事与愿违;有时,好像事事如愿。现在,他认为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止他们幸福地生活下去。他产生了一种事事如愿以偿的快感。乐观经常继苦恼而来,正如黑夜之后是黎明,这是自然界固有的那种正反轮替法则作用的结果,见识浅薄的人称之为对比法。冉阿让躲入这安静的住处之后,逐渐摆脱了惶恐的情绪。原来脑子里黑暗重重,现在却阳光灿烂了。他庆幸自己。他想到,随后,再到伦敦待上一段时间,哪怕几个月也是好的。但是,待在法国和待在英国并没什么两样。只要珂赛特在身边就行了。珂赛特便是他的祖国。珂赛特便是他的幸福。至于他,他能不能保证珂赛特幸福呢?为此,他曾昼不思茶饭,夜不得安枕。但现在,他没有想到这一问题。往日使他焦躁不安的种种难题,由此产生的种种痛苦,全都不存在了。云已消,雾已散,天气晴好。在他看来,珂赛特既在身边,那她就归他所有了。把表象当实质,这是每个人都碰到过的。现在的冉阿让,心中正极其轻松愉快地盘算着带珂赛特去英国的事。他的脑海中出现了种种图景。他从那幻想的图景中体味着无限的幸福。
正在缓慢地踱步时,他忽然看到一件奇怪东西。
在那倾斜在橱上的镜子里,他清晰地看到了这样的几行字:
心爱的:
急死人了。父亲要我们即刻离开此处。今晚,我们在武人街7号。
八天之内我们便去伦敦。
珂赛特
6月4日
冉阿让一下子惊呆了。
昨晚,珂赛特一进家门,便把她的吸墨纸簿子放在了碗橱上的镜子前。当时,她愁苦欲绝,放下之后,便把它忘在了那里,甚至没有注意到那簿子仍照她用时那样摊开着。在卜吕梅街,她写完那几行字以后,打开吸墨纸,把墨汁弄干,之后她便出房去,碰到那路过卜吕梅街的青年工人,求他去投送。信的每一个字都印在了那吸墨纸上,而她又把那打开的吸墨簿子原封不动地拿到了武人街的家,把它放在了那碗橱上。
镜子反映出了那些字。
结果,几何学中所说的那种对称映象出现了,吸墨纸上的字迹被镜子还成原形。就这样,冉阿让发现了珂赛特昨晚写给马吕斯的那封信。
事情如此简单,但又极其惊人。
冉阿让走近那面镜子。他把那几行字重新读了一遍。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仿佛眼前出现的是一种幻觉,那字似乎只是一种电光,既不可能,也不存在。
渐渐地,他的感觉变得清晰起来。望着珂赛特的那个吸墨簿,他逐渐恢复了真实感。他把吸墨簿拿在手里,并说道:“是从这儿来的。”他细看吸墨纸上的那几行字,冲动起来。他感到,那些反过来的字母的形象既拙劣又奇怪,不存在任何实际意义。他还对自己说:“这说明不了什么,这并不能成为文字。”他深深地吐了一口气,胸中有说不出的舒畅感觉。在惊骇慌乱的时刻,谁没有过这种盲目的欢快呢?只要幻想没有完全破灭,灵魂就不会向失望投降。
他拿着那张吸墨纸,仔细端详着,呆头呆脑,还差一点要笑出来。庆幸自己的幸运,责怪自己不该被错觉愚弄。但是,突然,他的目光又落在镜面上,看到了镜中的映象。几行字很清晰,很明白,这回不会再是错觉了。接二连三的错觉便是真实。看得见,摸得着。他终于都明白了。
冉阿让一个踉跄,险些跌倒,吸墨纸也从手中脱落了。随后,他瘫倒在碗橱旁的破旧围椅里,垂着头,眼神沮丧,茫茫然,不知如何是好。他心里想,现在,事情已经清楚了。那肯定是珂赛特写给某人的信。从此以后,在这个世界上将不会再有自己的阳光。此时此刻,冉阿让感觉到,自己的灵魂在暴跳如雷,它在黑暗中哀号,在黑暗中咆哮。它在说,要把落入狮笼的爱犬夺回来!
令人奇怪又令人可叹的是,此时此刻,马吕斯并没有收到珂赛特的信。偶然的机缘,那信中的信息却在马吕斯之前,阴错阳差地先行泄露给了冉阿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