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知道,就是那些被绳子捆住、扔在第七辆车子里、像一个个破麻袋似的一动不动的病人,也是免不了挨棍子的。
突然,太阳出来了。东方的巨大光轮在冉冉上升,仿佛把火送给了这些蛮悍的人头。一个个,他们的舌头全都灵活了。顿时,笑谑、咒骂、歌唱,仿佛一阵大火燃烧起来。那片晨光平射过来,把整个队伍截成两截。他们的头和身躯在晨光里,他们的脚和车轮在黑暗中。每个人的脸上都出现了思想活动。这是个骇人的时刻。这些人仿佛恢复了牛鬼蛇神的原形,阳光未能扫去他们那股阴气。有几个兴致来了,嘴里叼着一根翎管,把条条蛆虫向人群吹去,准确无误地落在人群中妇女的身上。这帮人的脸,都被苦难折磨得奇形怪状。在初升的太阳照耀下,它们个个显得阴森、丑陋。见了这般光景,人们不禁会说:“他们把日光变成了鬼火儿。”第一辆车上的人唱起了当时一首著名的歌——德佐吉埃的《女灶神的贞女》。他们是用一种鄙俗的轻浮态度,怪喊怪叫地唱的。听了这种声调,树木都惨然瑟缩,可路旁的小道上,中产阶级那一张张蠢脸却表现出,他们正对鬼怪们所唱的污声滥调听得津津有味。
在这混乱的车队里,所有的惨状全都齐备了,那里有各种野兽的面孔,有老人的,有少年的,有光头的,有灰白胡子的,有横蛮怪样的,有消极顽抗的,有龇牙咧嘴的,有凶相毕露的,有疯疯癫癫的。有戴遮阳帽的猪拱嘴,有两鬓拖着一条条螺旋钻的女儿脸,有孩子面孔(因此也特别可怕),有尚存一息的骷髅头。第一辆车上有个黑人,他也许当过奴隶,因此对链条毫不生疏。这些人,蒙受了难以忍受的耻辱,无以复加的屈辱,内心发生了深刻的变化,有的变傻,成了愚昧者,有的原是聪明人,现在变得悲观绝望。但不管变成什么人,大家都处在了同等地位。这一污浊行列的那个领队,对他们显然是不加区别的。他们乱七八糟被一对一对地拴着,也许只是按字母的先后次序加以排列,被胡乱装上了车子的。但是,一些丑恶之物聚集起来,便是一股力量。众多的苦命人加起来,便有一个总和。一条链子会有一个共同的灵魂。每辆车上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面貌,因此,每辆车子各有各的表现。有一辆车子上的人没完没了地唱着;有一辆车上的人不间断地嚷着;有一辆车上的人在不住地向人乞讨;有一辆车上的人则统统对人咬牙切齿;有一辆车上的人一直在恫吓围观者;有一辆车上的人一直在咒骂上帝;最后一辆车的人则垂头丧气,沉默不语。但丁会把它们描写成七层地狱。
这队人是判了刑之后前去服刑,样子惨不忍睹。他们坐的是用来示众的囚车,不是《启示录》里所说的那种电光闪烁的骇人战车,因而形象更加阴惨。
在那些卫队之中,有一个卫兵拿着一根棍棒,尖尖的一端有个钩子,他不时地龇牙咧嘴,对那堆人类的残渣进行训斥。人群中有个老妇在对她5岁的孙儿进行教育,说:“不学好,长大就跟他们一样。”
歌声和咒骂声越来越响。一个人看样子是个押送队队长,不由分说,挥动他的长鞭,劈头盖脸向犯人们打来。这一信号发出以后,押送的士兵们举起手中的家伙儿,于是,一阵惊心动魄的棍棒,冰雹般落在那七车人的身上;车上,许多人在狂喊怒骂。看热闹的则像追逐臭味的苍蝇,个个兴奋不已。
冉阿让的眼睛变得令人可怕起来。那已不是眼睛,而是一种深幽的玻璃体,它仿佛反映的不再是眼前的现实,而是一种大难临头、恐惧欲绝的光芒。他想站起来,离开此地,但他的脚不听使唤,似乎他所见到的景象伸出了巨手,一把将他死死地拖住了。冉阿让仿佛被钉在了那里,心里有说不出的烦乱和痛苦。他弄不清楚为什么,这种非人的迫害竟使他的心紊乱到了如此的程度。忽然,他抬起一只手,把它按在额上,一下子想起,原来,这地方正是犯人的必经之路。为了绕开枫丹白露的大道,以免惊扰国王,犯人们必须走这条弯路。他记起来,35年前,他正是打这便门经过的。
珂赛特的感受虽有所不同,但也一样感到胆战心惊。她不懂这是因为什么,只觉得吐不出气,感到她所见的景象是不可能存在的,于是,她终于大声问道:
“爸,那车子里是些什么人?”
“苦役犯。”冉阿让答道。
“他们上哪里去?”
“去大桡船。”
此时,那一百多根棍棒正打得起劲,棍棒之下,还夹杂着刀背的砍击,那真称得上一阵风暴。罪犯们全都低下了头。重刑之下出现了可怕的服从。所有的人一齐静了下来,一个个向四周看着,像被捆住了的狼。珂赛特浑身颤抖,又问:
“爸,他们还能算人吗?”
“有时候算。”那伤心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