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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卜吕梅街的柔情和圣德尼街的史诗/第三卷 卜吕梅街的一所房子/七 愁,更愁

七 愁,更愁

事物的任何状况都有它的本能。年老而永存的母亲——大自然,就有暗示的本能。马吕斯的活动向冉阿让做了暗示,它引起了冉阿让内心的发抖。他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然而却在密切注视着身边所发生的一切,仿佛他一方面已经觉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形成,另一方面又觉察到有什么东西正在崩溃。马吕斯同样得到了大自然母亲的暗示——这是慈悲上帝的深奥法则,他的感觉则是要竭尽全力避开“父亲”的这种注意。但是,他的不自然的举动、鬼头鬼脑的谨慎态度,以及笨手笨脚的大胆行为却增强了冉阿让的注意力。他不再像从前那样走近他们身边,而是老远地坐在那里发怔。他老捧着一本书,假装阅读。他这样做是为谁呢?从前,他穿着旧衣服,现在,则天天一身新。他的头发是否烫过了?他那眼神儿也是古怪的。他还戴什么手套。一句话,反正冉阿让从心里讨厌这个年轻人。

珂赛特却不动声色。她并不晓得自己的心事是对还是错,但她感到此事非小,不可揭示于人。不过,她变得爱打扮了,而在那个陌生人面前,她习惯于爱穿新衣了。爱打扮和在这陌生人面前喜欢穿新衣,这是一种平行关系。冉阿让对此感到很不痛快。有时,他想,也许这是一种偶然的巧合。有时他想,这肯定是一种偶然的巧合。但是,无论他如何安慰自己,仍然摆脱不了它带来的威胁性。

他缄口不与珂赛特谈那个陌生人。可是,有一天,他忍不住了,感到苦恼万分,心里七上八下,决定立即试探一下这倒霉的事究竟发展到了什么程度,于是,他对她说:“你瞧那年轻人那股书呆子劲儿!”

如果是10年之前,当珂赛特还是个对这类事漠不关心的小姑娘时,她也许会这样回答:“不,他很讨人喜欢。”而10年之后,心里怀着对马吕斯的爱时,她也许会这样回答:“满身书呆子气,真叫人受不了!您说得对!”而实际上,在当时的生活环境和感情的影响和支配下,她却若无其事地反问了一句:

“哪个年轻人?”

听那口气,看那样子,她还是生平第一次注意他。

“我真够傻的!”冉阿让想,“她并没有注意到他,而我这一提示,她倒注意了。”

啊,天真的老人!真诚的孩子!

初尝恋爱滋味的年轻人,为了设法排除困难、减轻苦恼,便形成了这样一条规律:女子绝不会上当,男子绝不会不上当。冉阿让已经做好准备,要和马吕斯较量一番,而马吕斯对此却毫无察觉;一方面是因为他年轻,但更重要的原因是他处于狂热之中,这种感情使他昏昏然。冉阿让设下一连串圈套,改时间,换座位,掉手帕,独自逛卢森堡公园,马吕斯则低着脑袋往里钻。冉阿让在他走过的路上竖了许许多多问号,他都天真地一一回答道:“是的,是这样。”不过,冉阿让却没有发现珂赛特这边有什么变化,她表现出一种事不关己、泰然自若的样子,这完全瞒过了冉阿让,冉阿让的结论是:那个傻小子爱珂赛特发了疯,但珂赛特却不会瞧他一眼。当然,他内心的痛苦并未因此而减轻,因为珂赛特爱的时刻随时都会来临,而爱大多是从漠不关心开始的。

但是,有一次,珂赛特出现了失误。这使他大吃一惊。在那板凳上待了三个钟头以后,他站起来要走,而她却说:“怎么,就要走?”

冉阿让仍然在公园里散步。他不想显得异样,让珂赛特有所觉察。珂赛特不时地朝着心花怒放的马吕斯微笑。在此情况下,马吕斯便什么也瞧不见了,他在世上所能见到的,只有她那张容光焕发、他为之倾倒的脸。两个情人正感到,此时此刻无限美好,而此时的冉阿让,却正用一双几乎喷火的眼睛死死盯着马吕斯。冉阿让曾自认为往后不再有恶念了,然而,当他见到马吕斯之后,却不知不觉重新恢复了野蛮和粗暴,旧时的怒火又重新燃起,新的火山口正待喷发。

怎么?此时此地会有这么一个人?他要干什么?他转来转去,嗅个不停,研究、试探,有所期希!他在说什么?在说:“哼!有什么不可以!”他来到他冉阿让生命的范围之内打鬼主意!来到他幸福的范围之内打鬼主意!他想夺取她,据为己有!

冉阿让还说:“没错!没错!他来了。他在找什么?寻奇遇!他要什么?要轻浮的爱情!而我呢?从前,我是人世间最倒霉的;现在,我是人世间最苦恼的。60年来,在这世上我一直在用膝头爬行,一切苦味我都尝遍了,没享受什么青春已经到了暮年。没有家庭,没有父母,没有朋友,没有妻子,没有孩子,人世间一切温情都与我无缘,我的血只有洒在路边的石头上,洒在路旁的荆棘上,洒在路碑上、墙脚上。对我刻薄的人,我要对他低声下气,虐待我的人,我要向他讨好。我一心一意,改邪归正,忏悔自己所作的恶,原谅别人对己所作的恶。而正当那一切都已结束,正当我快要得到好报,快要达到目的,快要实现自己的心愿时,结果,好得很,我必须另外付出了代价,我收到了果实,这果实是什么呢?是一场空。我不能没有珂赛特,不能没有生命,不能没有欢乐,不能没有灵魂,我不能让这一切被这么一个游荡在卢森堡公园的大傻瓜轻易地夺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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