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吕斯没有听到这个回答。如果这时有谁在看着马吕斯,那一定会发现他是如何的惊恐、如何的惶惑、如何的呆傻。当他听到那容德雷特说出“我是德纳第”时,他的四肢一下子一齐抖动起来,仿佛感到有一把利剑冷冰冰地刺穿了他的心。他连忙把身子靠在墙上,以防倒下去。他举枪的手也慢慢垂下来。当容德雷特说到“德纳第——您现在认识我了吧?”这句话时,手枪差一点从他那瘫软的手中掉下来。容德雷特的自我暴露,看来似乎并未惊扰白先生,但是,它却弄得马吕斯丧魂失魄了。德纳第这个名字,白先生不晓得,他马吕斯却晓得。我们不会忘记,这个名字,是印在他思想的深处,记忆的深处,载在那神圣的遗训之中的:“有个叫德纳第的中士救了我的命……吾儿如能找到他,当尽力报答之。”我们不会忘记,这名字,是他的灵魂为之倾倒的对象中的一个,是他把它与父亲的名字并排并列加以崇拜的。可怎么,眼前的这人便是德纳第?眼前的这人便是他寻找了多年的孟费梅的客店老板德纳第?这回他找到了他,真是无奇不有!真是无奇不有!可他是个什么人呢?他父亲的救命恩人竟是一个匪徒!一个魔鬼!昔日搭救彭眉胥上校的那位义士,今日竟在这里干起罪恶的勾当!马吕斯眼下虽然还闹不清这人到底希望得到什么,但是,他那谋财害命的意图已昭然若揭!况且,他是在谋害谁的命啊!伟大的上帝!这遭遇也过于险恶了!命运也未免过于捉弄人了!他的父亲在遗书中吩咐他竭力报答德纳第。四年来,马吕斯一心一意要了却他父亲的这笔债,可是,当他要用法律的手段行将逮捕一个行凶的匪徒的时候,命运却向他吼道:“这人是德纳第!”他父亲的生命正是这个人从壮烈的滑铁卢战役的枪林弹雨之中救下来的。他找到了他,本来是向他报恩的,谁知却要把他送上断头台!他曾暗自许下诺言,一旦找到德纳第,他就要在相见时跪倒在他膝前。如今,他找到了他,但他却需要把他交给刀斧手!他父亲在吩咐他:“救德纳第!”而他却将以消灭德纳第的行动来回复自己所爱慕的这一神圣的声音!他父亲将这个冒着生命危险把自己从死亡中拯救出来的人托付给了他马吕斯,现在,他马吕斯却要他父亲从坟墓中望着这人在他自己的儿子的告发下被押到圣雅克广场上去受极刑!多年来,他一直把他父亲亲笔写下的最后愿望牢记心头,现在,却又要背弃遗训,并且反其道而行之,这是多么荒唐可笑哇!但是,另一方面,他能对发生在眼前的谋杀置之不理吗?对于如此一个恶棍,难道可以考虑到私人恩情而任其胡行吗?马吕斯四年来的种种考虑全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变搅乱了。他浑身战栗起来。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这些在他眼皮底下纷纷扰扰的人的命运,统统在他的手心里虽然他们全然不知道。假使他开了枪,白先生便能得救,德纳第便完了蛋;假使他不开枪,白先生便会遭殃,并且,谁会知道出什么事?反正德纳第逃脱了。现在的问题明明白白地摆在那里,要么镇压这一个,要么让那一个去牺牲!但不论哪一种结局,他马吕斯都将问心有愧。怎么办?如何选择?背弃自己一向引以为自豪的种种愿望,背弃自己心灵深处多次暗自许下的诺言,背弃神圣的天职,背弃庄严的遗言!唉!要么就背弃父亲的遗嘱,要么就纵容罪人,让他成功!一方面,他仿佛听见“他的玉絮儿”在为自己的父亲苦苦央求,另一方面,他又听见父亲吩咐他要他关照德纳第。他觉得自己要发疯了,他的两个膝头在不断地下沉。严重的是,他已没有时间来仔细思考了,因为眼前的一切正在疯狂地发展、演变着。他犹如身置狂澜之中,原以为处于操纵者的地位,现在已被动至极了。他差不多要昏倒在地。
德纳第——他用不着再用其他的假名了——这时正在桌子前踱来踱去。他踌躇满志,兴奋至极,一副发了狂的样子。
他一把抄起烛台,砰的一声,把它放在壁炉上。他用力是那样地猛,致使烛芯几乎被震灭,烛油飞溅到了墙上。
接着,他向白先生转过身去,咬牙切齿地狂叫起来:
“挨火烧的!挨烟熏的!挨千刀的!当抽筋去骨的!”
接着,他又来回走动,暴跳如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