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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阶段 新生

苔丝已经忘记了时间的运行,忘记了空间的存在。她过去曾经描述过,通过凝视夜空的星星就能随意生出灵魂出窍的意境,现在她没有刻意追求就出现了;随着那架旧竖琴的纤细的音调,她的心潮起伏波动,和谐的琴音像微风一样,吹进了她的心中,感动得她的眼睛里充满了泪水。那些飘浮的花粉,似乎就是他弹奏出来的可见的音符,花园里一片潮湿,似乎就是花园受到感动流出的泪水。虽然夜晚快要降临了,但是气味难闻的野草的花朵,却光彩夺目,仿佛听得入了迷而不能闭合了,颜色的波浪和琴音的波浪,相互融合在一起。

那时仍然透露出来的光线,主要是从西边一大片云彩中的一个大洞中产生出来的;它仿佛是偶然剩余下来的一片白昼,而四周已经被暮色包围了。他弹完了忧郁的旋律,他的弹奏非常简单,也不需要很大的技巧;苔丝在那儿等着,心想第二支曲子也许就要开始了。可是,他已经弹得累了,就漫无目的地绕过树篱,慢慢向她身后走来。苔丝像被火烤了一样满脸通红,好像根本无法移动一步,就悄悄躲在一边。

但是,安琪尔已经看见了她那件轻盈的夏衣,开口说话了。虽然他离开她还有一段距离,但是她已经听到了他的低沉的说话声。

“你为什么那样躲开了,苔丝?”他说。“你害怕吗?”

“啊,不,先生……不是害怕屋子外面的东西;尤其是现在,苹果树的花瓣在飘落,草木一片翠绿,这就更用不着害怕了。”

“但是屋子里有什么东西使你感到害怕,是吗?”

“唔——是的,先生。”

“害怕什么呢?”

“我也说不太明白”

“怕牛奶变酸了吗?”

“不是。”

“总之,害怕生活?”

“是的,先生。”

“哦——我也害怕生活,经常怕。生活在这种境遇里真是不容易,你是不是这样认为?”

“是的——现在你这样明明白白地一说,我也是这样认为的。”

“谁说都一样,我真没有想到一个像你这样的年轻女孩子,也会这样看待生活,你是怎样认识到的呢?”

她犹犹豫豫地,不作回答。

“说吧,苔丝,相信我,对我说吧。”

她心想他的意思是说她怎样看事物的各个方面,就羞怯地回答说——

“树木也都有一双探索的眼睛,是不是?我是说,它们似乎有一双眼睛。河水也似乎在说话,——‘你为什么看着我,让我不得安宁?’你似乎还会看到,无数个明天在一起排成了一排,它们中间的第一个是最大的一个,也是最清楚的一个,其它的一个比一个小,一个比一个站得远;但是它们都似乎十分凶恶,十分残忍,它们好像在说,‘我来啦!留神我吧!留神我吧!’……可是你,先生,却能用音乐激发出梦幻来,把所有这些幻影都通通赶走了!”

他惊奇地发现这个年轻的女孩子——虽然她不过是一个挤牛奶的女工,却已经有了这种罕有的见解了,这也使得她与其他的同屋女工不同——她竟有了一些如此忧伤的想法。她是用自己家乡的字眼儿表达的——再加上一点儿在标准的六年小学中学到的字眼——她表达的也许差不多是可以被称作我们时代的感情的那种感情,即现代主义的痛苦。他想到,那些所谓的先进思想,大半都是用最时髦的字眼加以定义——使用什么“学”或什么“主义”,那么许多世纪以来男男女女模模糊糊地领会到的感觉,就会被表达得更加清楚了,想到这里,他也就不太注意了。

但是,仍然叫人感到奇怪的是,她这样年轻就产生了这样的思想;不仅仅只是奇怪;还叫人感动,叫人关心,叫人悲伤。用不着去猜想其中的缘由,他也想不出来,经验在于阅历的深浅,而不在于时间的长短。从前苔丝在肉体上遭受到痛苦,而现在却是她精神上的收获。

在苔丝这一方面,她弄不明白,一个人生在牧师的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又没有什么物质上的缺乏,为什么还要把生活看成是一种不幸。对她这样一个苦命的朝圣者来说,这样想自有充足的理由。可是他那样一个让人羡慕和富有诗意的人,怎么会掉进耻辱谷耻辱谷(Valley of Humiliation),英国作家班扬(John Bunyan,1628-1688)在其所著小说《天路历程》中所提的一个地方。中呢,怎么也会有乌兹老人乌兹老人(the man of Uz),《旧约·约伯记》第一章说,乌兹这个地方有一个老人名叫约伯,敬畏上帝,远离罪恶。上帝要试其心,便把灾祸降给他,于是约伯诅咒自己的生日,说不如死了的好。一样的感情呢——他的感觉就同她两三年前的感觉一样——“我宁愿上吊,宁愿死去,也不愿活着。我厌恶生命,我不愿意永远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