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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第十八章

“他的自我感觉也非常不好。”波莱特说,“他现在应该卧床休息。”

第一头牛是贝尔蒙特的。贝尔蒙特技艺高超,但因为他一场有三万比塞塔收入,加上人们通宵排队买票看他表演,所以对他的要求也自然特别高。贝尔蒙特最拿手的是和牛近距离格斗。在斗牛中有关于公牛地带和斗牛士地带的讲究,斗牛士只要处在自己的地带里,就相对安全;而进入公牛地带,就处于极大的危险之中。在贝尔蒙特的黄金时期,他总是在公牛地带表演,给人一种悲剧即将发生的预感。人们看斗牛是为了看贝尔蒙特,为了领略悲剧性的刺激,实际上也许就是为了去看贝尔蒙特之死。十五年前人们说,如果想看贝尔蒙特,那你得趁早在他还活着的时候去。从那时候算起,他已经杀死一千多头公牛了。他退隐之后,传说蜂起,说他斗牛如何如何神奇;后来他重返斗牛场,公众大失所望:因为没有一个凡人能像传说中的贝尔蒙特那样近距离斗牛,当然啦,即使贝尔蒙特本人也做不到。

此外,贝尔蒙特提出了先决条件,强调牛的个头不能太大,牛角长得不能太有危险性。这样一来,引发悲剧性刺激所必需的因素不存在了,而观众却期望长了瘘管的贝尔蒙特表演水平达到过去的三倍,于是觉得被骗了。因此,贝尔蒙特的下巴撅得更高来表示轻蔑,脸色变得更黄。由于疼痛加剧,他的行动也更为艰难,最后受到观众的大肆攻击,而他则报以冷漠和轻蔑。他原指望能有一个辉煌的下午,可迎来的却是一下午的嘲笑和高声的辱骂,最后,坐垫、面包和蔬菜一齐飞向他曾取得过莫大胜利的场地上。他只能把下巴翘得更高。有时候,观众的叫骂特别不堪入耳,他会拉长下巴,龇牙咧嘴地报以苦笑,而每个动作都使他的痛苦也变得愈加难以忍受,最后,他那发黄的脸变成了羊皮纸的颜色。等到他杀死了第二头牛,面包和坐垫也扔完了之后,他翘着狼下巴带着惯常的笑容和鄙视的目光向主席致礼,把他的剑递到栅栏外面,让人擦干净后放回剑鞘。他这才走进通道,倚在我们座位下面的栅栏上,把脑袋俯在胳臂上,什么也不看,什么也不听,默默忍受痛苦的折磨。最后他抬头要了点水,喝了几口,漱漱嘴,吐掉,拿起披风,回到斗牛场。

因为反对贝尔蒙特,所以观众就都向着罗梅罗。他一离开栅栏向公牛走去,观众就朝他鼓掌欢呼。贝尔蒙特也在看他,只是装作不注意。他并不注意马西亚尔,马西亚尔的底细他一清二楚。他重返斗牛场的目的就是和马西亚尔一决雌雄,而且认为胜券在握。他期望同马西亚尔以及斗牛衰落时期的其他明星比一比,他知道,只要他在斗牛场上一亮相,衰落时期的斗牛士那套虚张声势的把戏就会在他扎实的斗牛功底面前黯然失色。他这次退隐后重返斗牛场的预期被罗梅罗破坏了。罗梅罗总是做得那么流畅、稳健、优美。他,贝尔蒙特,如今只有偶尔才能使自己做到这一点。观众感觉到了,甚至从比亚里茨来的人也感觉到了,最后连美国大使都看出来了。这场竞赛贝尔蒙特真不想参加,因为只能落得让牛抵成重伤或者死去的下场。贝尔蒙特体力不支了,他在斗牛场显赫一时的高峰已经过去。他觉得这种辉煌不会再有了。事过境迁,现在生命只能偶尔闪现出一星半点的火花了。和公牛一起,他还保有几分旧时的风采,但已经毫无价值。因为当他走下汽车,靠在朋友养牛场的围栏上审视牛群,挑选几头温顺的公牛时,先就已经使他的风采打了折扣。他挑的两头牛个头小,角也不大,容易征服,但当他感到风采重现的时候——在常年缠身的病痛中有时也会闪现出一丁点儿,而就这么一丁点儿也是先就打了折扣被卖掉了的——他并不感到开心。这的确是当年的那种风采,但也不能再让他感到斗牛的奇妙了。

佩德罗·罗梅罗就具有这种了不起的风采。他热衷于斗牛,我认为他也热爱公牛,还认为他也热恋波莱特。整个下午,他尽力把斗牛的每个招式都控制在波莱特座位前面施展。他从没抬头看过她,使表演更为出色——不仅为她,也是为自己。因为他没有抬头用目光探询对方是否满意,所以一门心思地为自己而战,这使他力量倍增;然而这也是为了她,但并没有为了她而损害自己。整个下午他自始至终占着上风。

他第一次出场就在我们座位的下面表演引开公牛。公牛每一次向骑马长矛手发动冲击后,三位斗牛士就轮番上去引开公牛。贝尔蒙特排在第一,马西亚尔第二,最后轮到罗梅罗,他们三人都站在长矛手的马匹左侧。长矛手把帽子压在眼眉上,调转长矛直指着公牛,用马刺催赶着马儿,左手拉着缰绳,驭马向公牛迫近。公牛紧盯着,它表面上盯着那匹白马,但实际上注意的是长矛的三角形锋刃。罗梅罗也专心注视着,发现公牛看上去并不想冲击,要掉头了,就轻轻抖抖披风,鲜明的红色吸引了牛的视线。出于条件反射,公牛就会冲过来,结果发现它面前并不是红色的披风在闪耀,而只是一匹白马,还有一个人从马背上极力前倾,把山胡桃木柄长矛的钢锋扎进公牛肩部的肉峰;然后以长矛为着力点,把马朝一旁赶,顺势拉开一道口子,把钢尖更深地扎入牛肩,使它大量流血,为贝尔蒙特做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