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我在她身边时已经感受到了一些不寻常的情感，但一开始我还不明白我的心里发生了什么变化。只是在她离开以后，当我打算想朱丽的时候，我才惊奇地发现自己满脑子都是乌德托夫人，根本容不下别的东西。这时候我才擦亮了自己的双眼，觉察到了自己的不幸。我为此而叹息，但是我没有料到它的种种后果。今后如何与她交往？我犹豫了很长时间，仿佛真正的爱情能容许人们按理智思考的结果进行操作似的。当我正举棋不定时，她又一次出乎意料地来找我。这样一来，我的心里就豁然开朗了。与邪念相伴而来的羞愧让我哑口无语，在她面前颤抖不止，不敢开口，也不敢抬头。我心中慌乱得难以形容，她肯定也看出来了。我决心向她承认我的心慌意乱，而原因则让她自己去猜。这等于已经把实情明明白白地告诉她了。
如果我年轻可爱，而乌德托夫人又软弱了，那我在这儿就应该责备她的行为。但事实并非如此，所以我只能赞美她，敬仰她。她采取的措施既大方又慎重。她不可能突然与我断交，而不将其原因告诉圣朗拜尔先生，因为是由于他的劝说，她才来拜访我的。如果那样的话，就很可能导致两个朋友绝交，也许还会闹得满城风雨，而这正是她不想看到的。她对我既尊敬又友善。她可怜我痴狂，但不是鼓励我，而是表示叹息，并竭力要根治我的痴情病。她很乐于为自己和自己的情人保留一个她瞧得起的朋友。她总是非常愉快地对我说，等我恢复了理智，在我们三人之间，可以形成一个异常亲密和幸福的关系。不过，她并不只是限于进行这种友好的劝诫，在必要时她也毫不吝惜对我的严厉训斥，而这也是我应得的。
我对自己的责备比她对我的责备还要多一些。当我孤身一人时，我就清醒了。倾诉过后，我平静了许多。一般来说，如果能让激起爱情的女方知道你对她的爱，那么你的心里就好受多了。要是有可能的话，我用来进行自我谴责的那种力量本来是可以治愈我的爱情的。为了能抑止这份爱，我搬出了所有我能想到的有很强说服力的理由：我的道德感、我的情感、我的原则、羞耻、不忠、罪恶、滥用朋友的信任，最后是荒唐，以我这把年纪，竟然狂热地爱上了一位已经心有所属的女子，既不能得到任何回报，又不容许我保留最渺小的希望，岂不让人耻笑，而且这份爱情并不会因坚持而获得任何好处，反而会变得越来越难以忍受——这一切我都考虑过了。
谁会相信，这最后一点考虑本该为其他的理由添加分量的，却反而削弱了它们的说服力？我想：“既然我的这种痴狂只对我自己有害，那我又何必有什么顾忌呢？难道我对乌德托夫人来说，是一个值得警惕的轻浮少年？人们见我这样煞有介事地悔恨，会不会说我的献殷勤、我的举止和我的容貌是在把她引入歧途？啊，可怜的让雅克！你无拘无束地去爱吧，你心安理得地去爱吧，别担心你的叹息会伤害圣朗拜尔。”
读者已经看到，我从来没有自命不凡过，即便在年轻的时候也是如此。上述这种思维方式正与我一贯的心理倾向相吻合，它让我对自己的激情洋洋自得，而且足以让我毫不保留地沉湎于其中，并嘲笑自己那不恰当的顾忌是虚荣心作怪，而不是理智使然。对于诚实正直的人来说，这是多么重大的一个教训！邪恶在攻击正直人士的时候，从来不是明目张胆，而是千方百计地搞突然袭击，总是以某种诡辩作掩护，通常是拿某种道德将自己伪装起来。
我感到愧疚但不知悔恨，于是很快就变得肆无忌惮起来。我请读者们留意一下，看看我的激情是如何循着我的天性的轨道，最终将我拖进深渊的。起初，为了让我放心，它假装态度谦卑，接下来为了鼓励我放开手脚，它的态度由谦卑转为怀疑。乌德托夫人一刻也没有放松对我的提醒，叫我要守本分，要理智，从未对我的痴狂有片刻的逢迎，但是她在其他方面却待我极其温柔，把我当成她最亲密的朋友来对待。我敢断定，如果乌德托夫人是真心实意地把我当成一个朋友的话，那么这段友谊就足以让我感到满足了。但是我觉得这友谊过于热情，不像是真的，于是我便产生了以下的一些想法。我以为这种跟我的年纪和仪表不相称的爱情，让我在乌德托夫人眼里变得有些猥琐了，以为这个轻佻的少妇只是想戏弄我一把，拿我的过时的激情找点乐子，她一定把这些都当作知心话说给圣朗拜尔听了，而圣朗拜尔则因恨我如此对待他的朋友而赞同了她的主意，他俩私下串通一气，要将我弄得晕头转向，然后让人看我的笑话。在我二十六岁时，我的这种愚蠢的想法就曾让我在我根本不了解的拉尔纳热夫人面前说了很多傻话。现在我四十五岁了，又和乌德托夫人在一起，如果我先前不知道她和她的情人都是那种不会开这种残酷的玩笑的正派人，那么这种愚蠢的想法倒也是情有可原的。
乌德托夫人一如既往地常来看我，我也及时地回访她。她跟我一样，都喜欢步行，我们常在乡间一处迷人的地方长时间的散步，我很满意自己既爱她，又敢说出口来，如果不是我的那些既放肆又愚蠢的言行毁掉了其中的全部情趣的话，我当时的处境实在是再美妙不过了。起初，她压根儿不理解我在接受她的柔情蜜意时为什么那么傻乎乎的。但是我的心从来都不能隐瞒自己的感情，于是我很快就将我的猜疑告诉了她。她想一笑了之，但这个办法并不管用。其结果可能是让我怒火中烧，于是她换了一种口气。她的那种怜悯人的温存真是战无不胜的。她责备我的话拨动了我的心弦；对于我的那些不正确的忧虑，她表示了她的不安，而这不安被我滥用了。我要求她提供她并没有嘲笑我的证据。她看出，没有任何其他的方法能让我安下心来。我开始逼她，现在的情况已经十分微妙。但令人吃惊的是，一个已经被逼到了讨价还价地步的女人，竟还能那么轻松地全身而退，这也许是绝无仅有的。凡是最亲密的友谊所能给予的，她都不拒绝；同时任何她不忠的东西，她都不会给我。而且我很惭愧地看到，她的最微小的思想都能在我的心上点燃熊熊烈焰，而这烈焰在她自己身上反而引不起半点火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