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瑞特说,“如果你一定要看清楚他是怎样一个人,就不能带任何偏见。他倒确实是个正人君子,只是陷入了一个跟他格格不入的世界,他还在用旧世界的那套准则在这个世界上苦苦地挣扎,所以只能到处碰壁。”
“哦,瑞特,我们就别谈他了吧!现在谈他还有什么意思?你难道就不想知道——我是说,既然我——”
当他疲惫的目光与她相遇时,她突然难为情地停了下来,羞答答的,就像初次与情人约会的少女。她真希望他能帮她一下,让她比较容易地就把话说出来。她真希望他能伸出双臂让她扑进他的怀里,把头偎依在他的胸前。如果她的嘴唇能贴上他的嘴唇,那就不需要结结巴巴地说那么多话就可以让他明白她的意思了。但是看了他一眼后,她才意识到,他之所以与她保持一定距离,并不是想让她难堪。他看上去已疲惫不堪,她刚才说的那些话对他好像也没一点触动。
“不想知道?”他说,“如果是在过去,听了你这些话,我会守斋祈祷感谢上帝的。可现在,这些话已无关紧要了。”
“无关紧要?你在说些什么呀?这些话当然很重要。瑞特,你是喜欢我的,对不对?你一定是喜欢的,兰妮说你喜欢的。”
“嗯,就她所了解的情况来说,她是对的。可是,斯佳丽,你想过没有,哪怕是最永恒的爱也会慢慢消磨没了的。”
望着他,她哑口无言,嘴巴变成了一个圆圆的O。
“我的爱已经消磨光了,”他继续说道,“被阿希礼·韦尔克斯消磨光了,被你那愚蠢透顶的固执消磨光了,你固执得就像一只癞皮狗,想要什么就非弄到手不可……我的爱已经消磨光了。”
“可是爱是消磨不光的。”
“你对阿希礼的爱就消磨光了呀!”
“可我从来就没真正爱过阿希礼!”
“这么说来,你的确演得很像——到今天晚上为止。斯佳丽,我并不是在责怪你、训斥你、谴责你。这样的时候已经过去了。所以你不必辩护,也不必解释。如果你能听我讲几分钟,而不打断我,我就可以把我的意思讲清楚了。其实,上帝可以作证,我根本不需要作任何解释。事实明摆着。”
她坐了下来,刺眼的煤气灯光正好落在她苍白迷惑的脸上。她窥视着那双她极其熟悉又极为陌生的眼睛,倾听着他平静的声音说着一些开始时还没什么意义的话。他这一次的讲话一反常态,既没有嘻嘻哈哈的嘲弄,也没有含沙射影的哑谜,就像别的人相互交谈时那样。他用这种态度跟她说话,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你有没有想过,我爱你已经到了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的极点?你有没有想过,在得到你之前,我已经爱了你多年?战争期间,我曾多次想远走高飞以忘掉你,可我总是忘不掉,每次都会再回来。战后,我冒着被捕的危险赶回来,也是为了要找你。而你却那么匆忙地就嫁给了弗兰克·肯尼迪。我真是嫉妒死了。倘若那次弗兰克没死,我也会杀死他的。我一直爱着你,可又不能让你知道。你对那些爱你的人实在是太残酷了,斯佳丽。你会抓住他们的爱,把这种爱变成鞭子在他们头上挥舞。”
这番话里,只有他爱她这句话是有意义的。当她听到他的声音里飘荡着一丝微弱的激情时,她心中便重又感到一阵高兴和激动。于是她屏声敛气地坐着,静静地听着,耐心地等待着。
“你嫁给我的时候,我知道你并不爱我。因为我知道你对阿希礼的感情。但我真傻,总以为会有办法让你回心转意的。你要想笑就笑吧。我一直照料你,宠爱你,你要什么我都给你。我想和你结婚,以保护你,让你处处自由、事事称心——就像后来我对美蓝那样。因为你曾经历过一番拼搏,斯佳丽。没有谁比我更清楚地知道你曾受过怎样的磨难,所以我希望你能停止战斗,让我替你战斗下去。我想让你好好地玩耍,像个孩子似的好好玩耍——因为你确实是个孩子,一个受过惊吓但仍然勇敢而倔强的孩子。我觉得现在你仍然是个孩子,因为只有孩子才会这么任性和固执。”
他的声音平静而疲倦,但其中的某种音质却在斯佳丽的心头激起一丝朦胧的回忆。她以前也曾听到过这种声音,而且是在她一生的另一个紧要关头。那是在哪儿?她只记得那也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他面对着自己和世界,已经没有了感情、恐惧和希望。
哦——想起来了——是阿希礼的声音。那年冬天,在塔拉庄园的果园里,寒风吹过光秃秃的树枝,阿希礼用疲倦而平静的声音跟她谈论着人生犹如一场任人摆布的皮影戏。当时他的声音虽然平静,但音色中流露出来的命运已定、不可改变的哀愁却超过了任何辛酸、绝望的抱怨。阿希礼当年讲的许多事情虽然她听不懂,但那声音却让她毛骨悚然,不寒而栗,现在瑞特的声音也同样让她的心直往下沉。尤其让她感到心烦意乱的还不是他讲的内容,而是他的那种声音和态度。她也感到,自己刚才那一阵高兴和激动未免也太早了一点。情况有点不对头,很不对头。但是是哪里不对头,她也说不清,所以只好紧紧地盯着那张黝黑的脸,耐着性子听下去,希望能听到一些话以驱散自己的恐惧。
“我们俩真可以说是天生的一对,因为我和你一样,为人冷酷、贪婪而又无所顾忌,在所有你认识的人中,只有我在看清了你的真实面目之后还爱着你。我爱上了你是因为我想碰碰运气。我原以为你会慢慢忘掉阿希礼。但是,”他耸了耸肩,“我用尽一切办法却毫无效果。过去我是那么爱你,斯佳丽,如果你给我一点机会,我本来可以非常温柔、非常体贴地爱你,超过任何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爱。但我不能让你知道,因为我知道,你会因此而觉得我软弱可欺,会利用我的爱来对付我。你总是在心里——总是在心里想着阿希礼。这简直把我气疯了。晚上我没法在餐桌旁与你面对面地坐着,因为我知道你心里一直盼着阿希礼坐在我的位子上。夜里我也没法把你搂在怀里,因为我知道——好了,现在我无所谓了。现在我真不明白,我当时怎么会那么伤心。所以我才去找贝尔。尽管她是个不识字的妓女,但她真心实意地爱我,尊重我,把我看作一个有教养的好人。和她在一起我可以得到某种安慰,我的虚荣心可以得到某种满足。而你从来没安慰过我,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