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杜洛瓦心想:“现在是搬家的时候了。我可不能再住在这种房子里。”此刻,他的心情既激动又兴奋,恨不得到屋顶上去跑两圈,宣泄一下内心的喜悦。他在床和窗户之间来回走动,大声说道:“好运来了,好运来了!我应该给父亲写封信。”
杜洛瓦经常给父亲写信。他的父母在山间小路旁开了一家小酒馆,坐落在陡峭的山坡上,俯瞰卢昂城和辽阔的塞纳河河谷。每次,杜洛瓦的信都会给小酒馆带来无穷的喜悦。
杜洛瓦也时常收到父亲的来信。蓝色的信封上是父亲用颤抖的手写下的地址,信的开头总是这样的:“亲爱的儿子,我和你妈一切都好。这里没什么新鲜事发生。但是我要告诉你……”
杜洛瓦一直惦记着小城里发生的事情、邻居们的近况以及庄稼的收成情况。
杜洛瓦一边对着镜子系他的白色领带,一边反复说道:“我明天就给父亲写信。如果他老人家能够看见我今晚在那么豪华的府邸做客,一定会大吃一惊!说来真是惭愧,这样的晚宴,他一辈子也没尝过。”想到这里,他眼前突然浮现自家酒馆大厅后面那间黑乎乎的厨房,以及墙上那排泛着黄光的平底铁锅。一只猫蹲在壁炉边,头朝炉火,看上去就像传说中的狮头羊身的吐火怪物。由于汤水长年累月的浸泡,木桌上面已经泛起一层油光。桌子中央,放着一盆热气腾腾的汤;两只盘子中间,是一根点燃的蜡烛。杜洛瓦仿佛看见两个手脚不灵便的乡下老人,正在小口小口地喝着浓汤。他们脸上的每一道皱纹,每一个动作,杜洛瓦都记忆犹新;甚至他们每天晚上面对面吃饭时的对话,他都可以猜得一清二楚。
杜洛瓦暗自琢磨着:“我应该找个时间去看看他们。”这时,他已打理妥当,于是吹灭蜡烛,走下楼去。
走到环城大道上,不时有妓女上前挽住他的胳膊,和他搭讪。杜洛瓦一边抽出胳膊,一边充满鄙夷地说道:“滚开!”仿佛她们的行为玷辱了他似的……她们把他当作什么人了?这些骚货难道连他是哪类人都分辨不出来吗?一身黑色礼服,马上要到富有、有声望、地位显赫的人家赴宴,让他觉得自己仿佛变成另一个人,一个真正的上流社会绅士。
再次来到瓦尔特家,杜洛瓦显得沉稳自信。几个高高的烛台把前厅照得如同白昼。杜洛瓦把手杖和大衣交给迎上来的两个仆人,动作十分自然。
所有的客厅灯火辉煌。瓦尔特夫人正在第二间,也就是最大的一间客厅里迎接宾客。她带着迷人的微笑,对杜洛瓦的到来表示欢迎。随后,杜洛瓦和先到的两位客人费尔曼先生以及拉罗舍—马蒂厄先生握了握手;两人都是众议员,也是《法兰西生活报》的“幕后编辑”。拉罗舍—马蒂厄先生在众议院很有影响力,在报馆也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人们都认为他将来一定能够当上部长。
不久,弗雷斯蒂埃夫妇姗姗而来。弗雷斯蒂埃夫人穿着一条红色连衣裙,艳光四射。杜洛瓦惊讶地发现她和两位议员的关系十分亲密,一进来,便和拉罗舍—马蒂厄先生在壁炉边低声交谈了四五分钟。弗雷斯蒂埃看上去疲惫不堪,一个月来消瘦了不少;他一边不停地咳嗽,一边说道:
“看来,我必须下定决心到南方去过冬。”
接着,诺贝尔·德·瓦伦和雅克·里瓦尔也来了。没过多久,客厅尽头的一扇门打开了。瓦尔特挽着两位身材高挑、十六七岁的女孩走了进来。其中一位面容清秀,另一位则丑陋不堪。
杜洛瓦虽然知道老板瓦尔特已为人父,但仍然不免有些惊讶。要知道,他以前从未想过老板的两位女儿,因为对于他来说,她们就像远方的国度,遥不可及。而且,他一直以为她们年纪还小,没想到她们早已成人。毫无思想准备的他,难免有些不知所措。
经过一番介绍,两位女孩分别与杜洛瓦握了握手;然后,走到一张显然是为她们准备的小桌前坐下,开始摆弄起柳条筐内的一大堆线轴。
由于还有几位客人没到,大家只能默默地等待着。屋子里一片沉寂,出现了晚宴开始前常有的那种拘束气氛。各自在不同的岗位劳累了一天的客人,这时很难找到共同的思想氛围。
杜洛瓦百无聊赖地抬起头,不经意地朝墙上望了望。站在远处的瓦尔特先生见状,大声说道:“您在看我的这些画吗?”他把“我的”两个字说得很重,仿佛有意要显示一下自己的财富。“我来给您介绍一下。”他拿起一盏灯,以便让客人们看得更加清楚。
“这些是风景画。”他说道。
墙壁中央,自上而下摆着三幅油画:基耶梅的《暴风雨前夕的诺曼底沙滩》,阿尔皮尼的《森林》以及基耶梅的《阿尔及利亚平原》。最后一幅油画上,画着一只身高腿长的骆驼站在地平线上,远远看上去就像一座造型奇特的纪念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