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当乞丐,”她热烈地央求他,“你爱我并没什么不光彩的。”
“可是贫穷感却是不光彩的,不是吗?”他回答。
“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呢?”她问。他只是站在从山顶上刮下来的无形的凛冽寒风中,默默地搂着她。
“没有你,我简直不能忍受独自一人呆在这寒冷、永恒的地方。”他说,“我受不了,它会毁了我的生命。”
她突然猛地吻了他一下。
“你讨厌这儿吗?”她迷惑不解地问道。
“要是我不能接近你,要是你不在这里,那我就讨厌这地方,我受不了。”他回答。
“可是这里的人不错呀。”她说。
“我是指沉闷的气氛、寒冷的空气和永恒的冰天雪地。”他对她说。
她感到迷惑不解。随后,她的思绪全扑到他身上,不知不觉地依偎到他怀里。
“对,好在我们在一起,就不感到寒冷了。”她说。
随后,他们折身返回。他们看见夜色中旅馆里的灯光投射在万籁寂静的雪地上,显得那么弱小,就像一串黄色的浆果,远远望去好似一束束火花,黄澄澄的,在黑暗的雪地上显得那样渺小。旅馆后面露出一座高峰的巨大阴影,遮去了星光,像个魔鬼。
快到家时,他们看见一个男人从黑乎乎的房子里走出来,手里提着一盏灯,一摇一晃地闪着黄灿灿的光,在他那双行进的黑脚前的雪地上投下一道光环。在黑暗的雪野上,他的身影显得矮小、黝黑。他拉开外屋的门,一股母牛的气味扑鼻而来。一股热烘烘的腥臊味,犹如牛肉的味道,在冰冷如霜的空气中散发开来。他们瞥见牛栏内有两头牛,然后门又关上了,一丝光线都不漏。这又使厄秀拉想起了家,想起了马什,想起了童年,想起了去布鲁塞尔的旅行,还很奇怪地想到了安东·斯克列本斯基。
哦,上帝,谁能忍受业已跌入深渊的过去吗?她能忍受过去曾经存在的一切吗?她环视了一下这片宁静的雪地、天上的星星和寒冷的天空。那儿出现了另一个世界,就像幻灯上的景色,有马什、可塞西、依尔凯斯顿,全被一盏普通、虚幻的灯照亮,还有一个形状模糊的假厄秀拉。这是一幕虚幻的皮影戏,像幻灯一样虚幻和局限。她希望把这些幻灯片全都撕碎,希望这一切永远过去,就像一张撕碎的幻灯片。她不愿意有过去,她想和伯金一起从天堂下到此地,而不愿意一步一爬地从黑暗的童年和少年岁月中跋涉过来,弄得满身是泥。她感到记忆在卑鄙地耍弄自己。这是什么天意,竟要让她有“记忆”!为什么不洗个消除记忆的澡,重获新生,从而将以往的生活,无论是好是坏,统统忘掉。她和伯金此时在一起,在这高高的雪山上,披着满天星斗:她刚刚开始步入新的生活。她该怎么对待父母和先辈呢?她知道自己是新生的,但并非父母所生。她既无父亲,又无母亲,和过去没有任何联系。她就是她自己,是纯洁无瑕的。他只属于她和伯金这样一个整体。他俩共同奋力弹响音键,声振她从未生活过的宇宙中心——目前这个现实中心。
在这个新世界的现实生活中,甚至连古德伦也是一个分化的个体,是分离的,隔裂的,和这个厄秀拉毫无关系。过去那个阴影般的世界,过去的亲身经历——啊,让它们见鬼去吧!她在新的天地中自由翻飞。
古德伦和杰拉尔德还没回来。他们直接朝房子正前方的山谷走去,而不像厄秀拉和伯金,去了房子左边的小山丘。古德伦被一种奇妙的欲望所驱使,希望不停地往前走,一直走到雪谷的尽头,然后再爬上那道白雪的屏障,翻过去,登上那些宛若花瓣一样的山峰,那屹立在冰天雪地神秘大地上的山峰。她觉得在奇异阴森的雪岩后面,在神秘的地球腹地,在最偏僻的山巅之间,在这一切的怀抱中间,就是她所要到达的完美无缺的顶点。只要她能只身前往,走进永恒的雪野和高耸、不朽的雪山之巅,她将和这一切融为一体,坠入永恒无边的寂静之中,化成这个沉睡的、永恒的、冰冻的万物中心。
他们回到旅馆,又进了娱乐室。她很想再看看里面的人在做什么。里面的男人使她活跃起来,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对她来说,这是一种新的生活方式,他们对她崇拜得五体投地,却又充满勃勃生机。
屋里的人舞兴正隆,他们都在一起跳休普拉滕舞。这是一种蒂罗尔的拍手舞。达到高潮时,他们把舞伴抛向空中。这些德国人堪称跳舞行家,他们大多来自慕尼黑。杰拉尔德的舞姿也相当不错。有三把齐特拉琴在墙角叮叮当当弹个不停,气氛异常活跃热闹。教授把厄秀拉引进舞圈,跺脚、拍手,旋转着将她高高托起,力气之大,激情之高,令人咂舌。跳到高潮时,就连伯金也不甘示弱,和教授一个年轻健壮的女儿跳得如痴如醉,姑娘高兴至极。人人都在跳舞,疯狂地旋转,兴高采烈。
古德伦在一旁兴致勃勃地观看着。男人们的皮鞋后跟敲打在实心的木地板上,发出阵阵清脆的响声。猛烈的掌声和优美的齐特拉琴声振荡空气,吊灯周围扬起一层金黄色的灰尘。
突然,舞蹈中止了,勒克和大学生们奔出去取饮料。屋里响起了阵阵笑语,以及杯盖的碰撞声和高声的叫喊:“干杯,干杯!”勒克像个使了分身术的侏儒,一会儿为妇女们介绍各种饮料,一会儿同男人们开上一个大胆的玩笑,一会儿把招待搞得晕头转向、稀里糊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