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材瘦小,发育不全,像个孩子,可声音却很老。语调中充满讥嘲,动作富有弹性,非常有力。他的讥嘲反映了他的透彻的理解力。虽然他的独白古德伦一句也听不懂,可是她却仍然看得津津有味。他若不是个艺术家,是绝不会那么专心致志、惟妙惟肖地模仿各种人物的。德国人听他用方言表演,表演得那么滑稽逗人,都笑得前俯后仰,声振屋宇。在狂呼大笑中,他们不时怀着敬意向四个英国人——特邀来的贵宾,瞥上一眼。古德伦和厄秀拉也忍俊不禁,房间里回荡着朗朗笑声。两个蓝眼睛的教授女儿笑出了眼泪,光滑的面颊由于兴奋而涨得通红,她们的父亲突然爆发出一阵惊人的狂笑,大学生们笑弯了腰。厄秀拉看呆了,随即也情不自禁地咯咯笑起来。她看着古德伦,古德伦看着她,姐妹俩放声大笑,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勒克用大眼睛飞快地瞟了她们一眼,把伯金也逗乐了。杰拉尔德·克立克坐在那儿,腰板挺得笔直,脸上露出愉快的神情。又是一阵大笑,人人都像在发疯,教授的女儿笑得腰酸肢软,上气不接下气。教授脖子里的青筋都暴了出来,脸涨成酱紫色,已经笑不出声来了。大学生不知在喊些什么,可是喊声很快又被狂笑声淹没。突然艺术家的喷喷急言停止了,然而人们仍然笑声不绝。厄秀拉和古德伦正在用手绢擦眼睛,教授高声嚷道:
“太棒了,确实太棒了。”
“确实太棒了。”他那两个笑得精疲力乏的女儿无力地附和道。
“可是我们听不懂。”厄秀拉叫道。
“噢,遗憾,遗憾!”教授又大叫起来。
“听不懂吗?”大学生喊道,总算开口和陌生人搭话了,“唉,真是太遗憾了,尊敬的夫人,你知道。”
大家相互熟悉了。新来的客人像新加的作料那样,使聚会者兴奋不已,房间里的气氛十分活跃。杰拉尔德又恢复了常态,一副无拘无束的样子,在那里兴奋地侃侃而谈。他的脸上放着光彩,流露出奇异的兴致勃勃的神色。也许甚至连伯金也受到了感染。他尽管全神贯注,却有些腼腆、矜持。
众人根据教授的提议,一致要求厄秀拉唱一支《安妮劳里》。大家肃然无声,向她表示了崇高的敬意。她有生以来还从未如此受宠过。古德伦凭着记忆替她伴奏。
厄秀拉的嗓音圆润甜美,可是平时由于自信心欠足,因此老是唱不好。不过今天晚上就大不相同了。她感到自豪,因此也就无拘无束。有伯金做她的后盾,她表现得相当出色。这些德国人使她感到心情舒畅,信心大增,看来成功有望。她放开歌喉尽情欢唱,就像小鸟展开翅膀在蓝天里翱翔;她愉快地唱着,就像小鸟展开翅膀乘风而上,自由自在地滑翔翻飞,那倾注了感情的歌声使听众着了迷。她感到非常高兴,因为她的独唱充满了激情和力量,感染了众人,也感染了自己,使得她和这些德国听众都感到心满意足。
一曲终了,德国人全被这奇妙、优美的忧伤歌声打动了。他们轻声赞叹,语气恭敬,赞美之情溢于言表。
“多么美妙呵,多么动人呵,呵,苏格兰似的痛苦,富有感情的抒发。尊夫人的嗓音真是绝妙无双。哎呀,真是了不起,尊夫人确实是一个艺术家。”
她的双眸睁得大大的,容光焕发,就像晨光中一朵盛开的鲜花。她感到伯金在注视着自己,神情似乎有些妒忌,心里不由得一阵激动,感到周身热血沸腾。她就像一轮喷薄而出的太阳,满面生辉。大家都神采奕奕,喜气洋洋,真是万事如意。
吃完晚饭,厄秀拉要出去走走,领略一下当地的风光。大家都劝她别去——天太冷了。可是她执意要去走一圈。
四个人都穿得厚厚实实的,不知不觉来到了一个虚幻的世界。这里到处都是暗淡的积雪,他们发现自己成了来自另一世界的鬼影,这是星光下的怪影。天确实很冷,冷得异常,冷得钻心透骨。厄秀拉简直不相信鼻孔能吸进这样冷的空气。在这冰天冻地、刺骨寒冷中,逼人的寒气似乎有意与人作对。
但是一切都那么美妙,那么令人陶醉。朦胧不清的雪地静悄悄的。在她和有形的物体间,在她和闪烁的繁星间,似乎有一道无形的屏障。猎户座倾斜着冉冉上升。多美啊,美得令人不禁要大声呼喊。
举目四顾,只见周围尽是白雪。脚下的雪很硬实,寒气透过靴底直透全身。寂静的夜笼罩着一切。她仿佛觉得自己能听见星星的声音,觉得可以清楚地听到星星在身边奏出美妙动听的宇宙之乐,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只小鸟,飞入它们的行列,加入了它们的和谐演奏。
她紧偎在伯金怀里,突然意识到自己并不清楚他在想些什么,也不知道他的思绪在何方。
“亲爱的!”她说着,止步看着他。
他面色苍白,目光暗淡,里面有一点星光在闪烁。他注意到她那张温柔的脸正对着自己,便含情脉脉地吻了她。
“什么事?”他问。
“爱我吗?”她问。
“太爱了。”他轻声回答。
她又朝他怀里靠了靠。
“还爱得不够。”她娇嗔地说道。
“爱极了。”他说,可是语调里几乎带着悲哀。
“我是你的一切,你难道不高兴吗?”她若有所思地问道。他把她搂得紧紧的,吻了又吻,用轻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
“不,可我自感像个乞丐,我感到贫穷。”
她一声不响,只是静静地望着星空,然后吻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