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又以为她讲完了。然而伯金正准备回答,她又恢复了那种古怪狂热的神态,“永远处于自制的约束之下,从不神魂颠倒,始终神志清醒,始终不自然。就没有比这个更好的吗?成为动物,单单成为没有任何理智的动物,也比这个,比这个虚无强!”
“那么你认为使我们丧失生命,使我们不自然的是知识吗?”他气冲冲地问道。
她睁开眼睛,木然地注视着他。
“是的。”她说。她稍停一会儿,眼睛始终盯住伯金,目光呆滞。随后她用手指摸了一下眉头,动作呆板得令人恶心,伯金看了大为恼火。“是理智。”她说,“而理智就是死亡。”她缓缓地抬起头来望着他,“理智不是——”她的身子剧颤了一下,“理智不是我们的死亡吗?不是它摧毁了我们的本能,摧毁了我们所有的直觉吗?如今成长的小孩不是还没有机会生活就真正死亡了吗?”
“那并不是因为他们过于理智,而是他们缺乏理智。”他专横地说道。
“你敢肯定吗?”她叫道,“依我看恰恰相反。他们过于神志清醒,被意识的重负压死了。”
“是被拘囿的虚假概念束缚住了。”他喊道。
但是她并不理睬,只是带着狂喜的表情继续问下去。
“一旦我们掌握了知识,我们不就丧失了其余的一切了吗?”她悲哀地问道,“如果我了解了花朵,我不就惟有知识而丧失了花朵吗?我们不是在把实物同虚影交换,不是在将生活与这种僵死的知识抵押吗?这对我又有什么意义呢?根本没有意义。”
“你不过在玩弄字眼罢了。”他说,“知识对你来说是一切。即使你的野兽观,你也只希望把它记在脑子里。你并不想成为野兽,你想观察自己的野兽功能,从中获得刺激。这种刺激完全是二手货,比最死板的唯理智论还要颓废。你对激情对野兽直觉的热爱,要不是最糟糕、最卑劣的唯理智论又是什么呢?你非常需要激情和直觉,然而你是通过大脑,用你的意识去需要的。这些都发生在你的脑子里,发生在你的脑壳底下。你只不过没有意识到究竟需要什么而已。你需要的是与其他内容相符的鬼话。”
赫米奥哪里受得住这种攻击,气得咬牙切齿。厄秀拉羞愧难当,不知所措地站在一边。看到他们相互如此憎恨,她感到害怕。
“这都是沙洛特夫人沙洛特夫人是英国诗人艾尔弗雷德·坦尼森(1809—1892)于1832年发表的诗《沙洛特夫人》中的主人公。她隐居在一座小屋里,编织一张魔网,面前终年挂着一面镜子,从中可以看到大千世界的一切。的把戏。”他雄赳赳气昂昂地说道。他似乎透过这层看不见的空气在向她发起进攻,“你有自己固定的意志,不朽的理解力,密不透风的意识世界,没有一样东西能够逃脱这面反光镜。在这面镜子中,你样样看得到。可是现在你得出结论,你要返回去成为一个没有知识的原始人。你要过一种纯粹是感觉和‘激情’的生活。”
他讥讽地引用了激情一词来攻击她。赫米奥坐在那里,由于受到攻击而气得浑身乱颤,讲不出一句话来,就像一个被打伤的古希腊神龛女巫。
“可是你的激情是骗人的把戏。”他继续猛烈攻击,“那根本不是激情,而是你的意志,是你那专横跋扈的意志。你想抓住事物,置它们于你的力量之下。你要用自己的力量掌握事情。为什么?因为你没有真正的肉体,没有肉欲生活的躯体。你根本不好色。你只有自己的意志,只有意识中的奇思怪想,只有对力量的欲望,那就是要了解。”
他望着她,目光既憎恶又蔑视,同时见她痛苦不堪又感到难过,为自己折磨她而感到惭愧。他一时冲动,想跪在她跟前恳求宽恕。可是心头的愤怒却更为强烈,烧得如火如荼,怒不可遏。他已经忘了她的存在,只顾激烈地说下去。
“自发!”他叫道,“你和自发性!你,这个从古至今行走和爬行动物中最深思熟虑的动物!你的确会蓄意地自发的——你就是那样。因为你想把所有的东西置于你的意志,置于你蓄意自发之中。你要把所有一切藏进你那讨厌的小脑壳里。应该像砸坚果那样砸碎这个脑壳。因为不砸碎它你是不会改变的,像脱壳昆虫那样转变。要是有人砸碎了你的脑壳,也许能把你变成一个自发的,具有激情和具有真正肉欲的女人。就目前状况而论,你所需要的是色情文学,需要照照镜子,看看自己赤裸裸的野兽般的行为,这样你才可能意识到所有这一切,使这一切都上升为精神。”
空气中充满了火药味,似乎说得太多,达到相互不能饶恕的地步。然而现在厄秀拉受了伯金言论的启示,只顾考虑自己的问题了。她面色苍白,神不守舍。
“可是你真的需要肉欲吗?”她疑惑地问道。
伯金看看她,立刻热切地解释起来。
“是的。”他说,“在这一点上,不需要任何其他东西。这是一种实现,实现脑子里没有的伟大、隐秘的知识,那种隐秘是无意识的生存。这对一个人的自身来说是死亡,可对另一个自身来说是诞生。”
“可是怎么会呢?你怎么会有脑子里没有的知识呢?”她完全无法理解他的话。
“血液里会有。”他答道,“当理智和已知世界沉入黑暗之中时,一切必将消失,这场洪水必将出现。这时你发现自己变成一头恶魔,栖身于一具触摸可觉的隐秘的肉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