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是因为搁浅——搁浅倒只耽误了我们一会儿工夫。我们船上有一个汽缸盖炸掉了。”
“我的天哪!有人受伤吗?”
“没有。死了一个黑奴。”
“那还好,还算运气;因为这有时是会伤到人的。两年前圣诞节那天,你的姨父赛拉斯从新奥尔良乘拉拉·鲁克号那条旧船Lally Rook:拉拉·鲁克,爱尔兰诗人穆尔(Thomas Moore,1779—1852年)于1817年写的一首著名的叙事诗。船是以这首诗的名字命名的。上来,那回也炸掉一个汽缸盖,有一个人给炸成了残废。我好像记得他后来死掉了。他是个浸礼会教徒。你赛拉斯姨父认识一个住在巴吞鲁日Baton Ronse:巴吞鲁日,美国路易斯安那州首府,位于密西西比河深水航道的顶端。的人家,他们和那个人家里很熟。对啦,我现在想起来了,他的确是死了。他得了坏疽感染,大夫只好把他那条腿给锯掉了。但那也没能救他的命。不错,是坏疽感染——一点也不错。他全身发青,死的时候还希望将来能荣耀地复活呢。他们说他那样儿看不得。你姨父每天都到镇子上去接你。今天他又去了,还不到个把钟头;说不定马上就会回来。你肯定在路上碰见了他,是不是?——他上了年纪啦,手里还……”
“没有,萨莉姨妈,我没碰见什么人。船是天亮的时候靠岸的,我把行李放在趸船上,就跑到镇上到处逛了一圈,又溜到了乡下,打发一些时光,免得到这儿太早;所以我是从后面的路绕过来的。”
“你把行李交给谁了?”
“谁也没交。”
“怎么,孩子,行李要给偷掉的!”
“我藏的地方挺好,估计不会给偷掉。”
“你怎么那么早就在船上吃了饭呢?”
这一问可真有点儿悬乎,不过我说:
“船长见我站着没事,就对我说,最好是先吃点东西再上岸去;所以他就把我带到上层船舱去,在船员餐厅里吃了个饱。”
我越来越不自在,连她说什么也听不明白了。我心里老在打那些孩子们的主意!我想把他们引到一边去,在外面逗他们说出些情况来,弄明白我到底是谁。但是我一直找不到机会。费尔普斯太太老是问个没完没了,不容置疑。不一会儿她问的话就让我直冒冷汗,脊背发凉,因为她说:
“可我们就这样一直说下去,你还没告诉我,姐姐和她家里的情况怎么样,你还一个字都没提到呢。好吧,我先歇会儿,让你把话匣子打开,不管什么事你都给我说说——给我说说他们大家的事儿——他们每个人的情况,他们都怎么样啦,他们正在干些什么?他们都让你给我说了些什么;还有你能想起来的,不管什么事。”
好吧,我明白自己这下陷入了困境——真不知怎么办才好。老天爷一直都在帮我的忙,总算没出岔子,现在我倒成了一只搁浅的船,一点也走不动了。我知道再这么穷应付下去是不行啦——我非举手投降不可啦。于是我心里想,现在只好硬着头皮说实话了。我正张嘴要说话,可是她突然抓住我,连忙把我推到床背后,说:
“他回来了!你把头低下去一点儿——好的,就这么着,现在他看不见你了。别让他知道你来了,我来和他开个玩笑。孩子们,你们都别吭声啊。”
我心里清楚这下子不好办了。可是光着急也没有用,无法可施,只得静待事态发展,天上打下雷来,也只好随时站起来挺住。
那位老先生进来的时候,我刚巧瞄到他一眼,随后床铺就把他给挡住了。费尔普斯太太扑向他说:
“他来了吗?”
“没有。”她的丈夫说。
“我的老天啊!”她说,“他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我想象不出来,”老先生说,“我说老实话,这事儿让我急得没办法。”
“你急吗?”她说,“我都快急疯了!他肯定是来了,你在路上错过了吧。我知道是那么回事——有某种感觉告诉我的。”
“怎么回事,萨莉,我不可能在路上与他错过的——这你是知道的。”
“哦,亲爱的,亲爱的,姐姐会怎么说这件事呀?他一定是来了!你肯定把他错过去了。他……”
“哦,你别再折磨我了吧,我都快烦死了。我简直不明白这事儿是怎么弄的,我可是没有什么办法了,我可是尽心尽力了,不管你怎么着。要说他来了,不可能,因为他不可能和我在路上错过。萨莉,这真是糟糕透了——实在糟糕——肯定是轮船出了什么事儿。”
“唉,赛拉斯!你瞧那儿!就在大路上!是不是有人过来了?”
他跑到床头边的窗户那儿去张望,这就中了费尔普斯太太的计,给了她一个机会。她在床脚那边,弯下腰来,拽了我一下,把我拉出来了;等他从窗户那边转过身来,她一脸笑容,满面红光地站在那儿,像一朵盛开的玫瑰花儿,我呆头呆脑地站在她身边,浑身直冒汗。那位老先生瞪大了眼睛,说:
“唉,这是谁呀?”
“你说他是谁呢?”
“我不知道,他是谁?”
“他就是汤姆·索耶!”
我的天哪,我差点没钻进地板缝里去!但我没有时间耍什么花招了;那位老先生抓住我的双手直抖,一直抖个不停;那女人就一直在旁边手舞足蹈,又说又笑的,高兴极啦;于是他们俩就连珠炮似的向我发问,把锡德·玛丽和那一家子人的情形都问了个遍。
可是要说他们高兴的话,跟我心里的高兴劲儿比起来,那是小巫见大巫啦;因为我就像再生转世般的,好不容易知道了自己究竟是谁,别提有多高兴。好家伙,他们一直盯着我问了两个多钟头,最后差点把我的嘴都要说干了,实在不能再说下去了,我把我家里的事儿——我是指索耶家里的事儿——说了好多好多,简直比六个索耶家的事儿还要多。我把我们那条船在白河口上炸掉汽缸盖的事儿,说得有鼻子有眼的,说我们花了三天功夫才把它修好。这倒说得挺像,没露什么马脚;因为他们并不知道修什么东西要修三天。我要是说炸掉了一个螺丝帽,要修三天,他们也会信。
这时候,我一方面觉得非常痛快,另一方面又觉着十分不自在。冒充汤姆·索耶既容易又自在,而且在我没听见一条下水轮船鸣笛的声音之前,我一直都是轻松自如的。这会儿我心里嘀咕,要是汤姆·索耶坐着这条船下来了,那可怎么办呀,假设他说不定什么时候走进这幢房子,我还没来得及对他使个眼色,叫他别吭声,他已经叫出了我的名字,那可怎么办?
得啦,我不能让事情弄到这般田地——那是绝对不行的。我必须顺着大路往上去,在半路上截住他。因此我就对他们说,我要到镇上去把行李拿回来。那位老先生要陪我一起去,但我说不需要,我自己会赶马车,请他不必为我的事烦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