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西雅图到斯诺夸密去的公路上,有一岔道,通往康乃馨(Carnation)。康乃馨是一个小镇,著名的康乃馨牛奶公司就在这个地方。是牛奶公司因镇而得名,还是这地方因牛奶公司而得名,我不大清楚。镇很小,人口数千人,大部分业农,以畜牛为主,都多多少少和牛奶公司发生关系。这公司的总部在加州,但是其发祥地却在此处。此处有一片广大的牧场,有几百头乳牛,有牛棚,有挤奶棚,但是没有加工的厂房。康乃馨的工厂很多,遍及于美国西部海岸,这是其中极有趣的一个。
我们中国人老早就认识康乃馨牛奶水,好像一般人称之为三花牌奶水,因为罐头标签上画着三朵花,而那种花的名字不是我们一般人所习知的。因此我到了这家牛奶公司去参观,倍觉亲切,好像是无意中走到了一个熟朋友的老家。一个公司行号非万不得已不会挂出“谢绝参观”的牌子,更不会毫不客气地告白“闲人免进”,招待参观正是极高明的广告手段。康乃馨公司的门口就竖了牌示,指点参观人所应采取的路线,并备有一些说明书之类的文件供人阅览。我们按照指示一处一处地参观。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那一片广阔的草原。时值旱季,山坡上的草是枯黄的,惟独这一片草原经人工洒灌是绿萋萋的。草原上横七竖八地隔着白色油漆的栏杆,有几个栏里正有乳牛吃草。几十年前这公司的业务本来是只限于收购牛乳分销各地,创办人很快地决定自己生产牛乳,于是在这斯诺夸密河谷之中选定一块榛莽未除的山地,砍伐山林,夷为平地,引进优良品种,经之营之而有今日的规模。从此由育种,而繁殖,而产乳,而加工,一贯作业,蔚为美国乳业巨擘之一。
这里有十几栋厂房,厂房的主人翁当然是牛。事实上在总办公室门前有巨大塑像一具,不是公司创办人的铜像,而是一头硕大无朋的产量最丰的乳牛!塑像是水泥制,但是气象不凡,下有文字说明其打破纪录的产乳量。乳量的数字,我不记得了。我知道乳牛是每日挤乳两次,一年之中每天都要挤,并无休假之说。这条牛的产量的确是惊人的。真正有功可录恪尽厥职的人,塑像留念不算过分,牛亦如此。我在牛像下面低徊久之。
有趣的是挤奶厂。一面挤奶一面仍然要喂草料,好像他们深知“又要马儿跑得好,又要马儿不吃草”是不可能的。一头乳牛每天要消费十至二十加仑水,三十至五十磅干草与粮秣,四至十磅的谷类等。牛不同于人,它不能枵腹从公。克扣它的饮食,奶的质与量就要降低。加州乳牛平均每头每年产乳达四千七百夸之多,主要的是由于营养充足。挤奶的方法当然是机械化的,由管子输送到一个容器里去,迅速而清洁。
人乳与牛乳孰优,是很难说的。人乳所含蛋白质与矿质不及牛乳,所含糖分却多一倍半。“有奶便是娘”一语现已不复适用,现代的母亲徒有“哺乳动物”之名,不再哺乳了。何况饮乳的不只是婴儿,成年的人也一样的要喝奶,而人奶尚无罐头上市。美国人民每年消耗食物,若以重量来计算,其中四分之一是牛奶及牛奶制品。
我们中国人是著名的不喜欢喝牛奶。《汉书·西域传》:“以肉为食兮酪为浆。”李陵《答苏武书》:“膻肉酪浆,以充饥渴。”都是指胡人的生活习惯,作为异乡奇谈。杜甫《太平寺泉眼》诗:“取供十方僧,香美胜牛乳。”按《维摩诘经》有这样的记载:“阿难白佛言,忆念昔时世尊身,小有疾,当用牛乳。”在我们的诗人看来,牛乳尚不及太平寺泉水之香美!《魏书·王琚传》:“常饮牛乳,色如处子。”这话相当可疑,犹之常饮咖啡未必色如黑炭。不过我们一般汉人没有饮牛乳的习惯确是事实。《马可波罗游记》记载着公元一千三百多年间蒙古军士身上带着十磅干酪作为食粮的一部分。到如今也只有北方人知道吃酪或酪卷、酪干之类。北平戏园子里经常有小贩托着盘子,上面一碗碗的酪,口里喊着“酪——来——酪!酪——来——酪!”前门外门框胡同的那家酪铺最有名,有极考究的带果儿的酪,也有酪卷、酪干发售。黄媛姗女士在台湾曾试做酪发售,不数日即歇业,此地无人认识这种东西。
我记得约三十几年前天津《大公报》登载过一篇董时进教授作的《牛乳救国论》,至今印象犹新。救国必先强身,强身必须以喝牛奶开始。看了康乃馨牛奶厂,深感我们的牛乳工业尚在萌芽!
康乃馨的主人颇为风雅,一片牛棚之外还开辟了一片更广大的花园,虽无奇花异卉,却也装点得楚楚有致,尤其是那一片球茎秋海棠(Begonia),彩色斑斓,如火如荼。
选自《西雅图杂记》,远东图书公司一九七二年五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