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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第9章

那人一边摇动手柄,一边左顾右盼,还往窗户里张望。他不时朝界石吐一口又长又黄的老痰,同时用膝盖把琴箱往上顶一下,因为皮带硬硬的,勒得肩膀酸痛。琴箱上有一道带阿拉伯图案的铜筋网格,里面蒙一块粉红色塔夫绸帘。绸帘里面,呜呜地飘出阵阵音乐,时而凄切舒徐,时而欢快急促。全是在别处,在舞台上演奏的曲子,在沙龙里吟唱的曲子,在吊灯下夜舞的曲子。这些上流社会流传的曲调,一直传到爱玛的耳畔。萨拉班德舞曲无尽无休,在她的脑际徜徉,一首接一首;她的思绪,就像在彩花地毯上起舞的印度寺院舞女,随着音符跳跃,左右摇摆,一个梦去一个梦来,旧愁未消新愁又起。那人用帽子接过赏钱,然后拉下蓝色旧呢罩子,把手摇风琴往后面一背,就拖着沉重的脚步走了。爱玛望着他渐渐走远。

爱玛尤其不堪忍受的,是吃饭的时候。楼下那间小餐厅,炉子冒着烟,门嘎嘎作响,墙上渗着水,石板地面总是湿漉漉的。在她看来,人生的悲酸,统统盛进了她的盘子。随着肉汤的热气,内心深处不由得泛起一阵阵恶心。夏尔吃饭吃得慢,而她呢,除了嗑几粒榛子,就是把胳膊支在桌上,用餐刀的刀尖在漆布上划道道消遣。

现在,爱玛对家里的事,一切听之任之。四旬斋期间,老包法利夫人来托斯特住了一段日子,见到这种变化,很是诧异。可不是吗,过去她那么细心,那么讲究,如今整天不事穿着,穿的是灰线袜,点的是土蜡烛,还口口声声说应该节俭,因为他们不是有钱人家,还说她过得很称心、很幸福,什么她很喜欢托斯特这地方,以及一些别的新说法,叫婆婆无话可说。

再说,婆婆的意见爱玛似乎也不想再听。甚至有一次,老包法利夫人居然说,做东家的也该管管下人的宗教信仰,爱玛狠狠白了她一眼,冷笑一声,算是回答,于是老太太不再提这类话。

爱玛越来越难伺候,反复无常。她吩咐给她做几样菜,端上来后连碰也不碰;今天只喝鲜奶,明天又要喝几杯清茶。她说不出门就不出门,后来又嫌气闷,把窗户全都打开,只穿一件薄裙。她责骂女佣人,过后又送她礼物,或者让她去邻居家串门。有时,她把兜里白花花的钱币,统统撒给穷人,尽管她当时并不是心肠软,也轻易体察不到别人的喜怒哀乐,正如大多数出身农家的人,灵魂深处还存有类似父辈手上的老茧样的东西。

快到二月底,鲁奥老爹念着女婿为他医好腿的情分,亲自送来一只肥壮的火鸡,在托斯特住了三天。夏尔要看病人,便由爱玛陪他。鲁奥老爹在卧室里抽烟,往柴架上吐痰,聊的全是庄稼、牛犊、奶牛、家禽和乡镇议会,所以他一走,爱玛把门一关,松了一口气,连她自己也感到吃惊。此外,如今她再也不掩饰对任何事、任何人都不屑一顾的态度;有时故意发表些奇谈怪论,别人说好的她偏说坏,而种种有悖常情、伤风败俗的事却被她叫好,丈夫听了,睁大一双眼睛。

这种不幸的处境,难道会永远继续下去?难道她就跳不出吗?可是,那些生活幸福的女人,哪一个她比不上!在沃比萨尔,她也见过几个公爵夫人,腰身比她臃肿,举止比她粗俗。她怪上帝不公,常常头倚墙壁,暗自落泪。她向往热闹生活、通宵假面舞会、放浪形骸的愉悦及种种狂欢,她虽然未曾体验,想必一定令人沉醉。

她的脸色日见苍白,常常觉得心慌。夏尔让她服缬草汤,洗樟脑浴。试来试去,她的火气好像反而更大了。

有些日子,她讲起话来慷慨激昂;兴奋过后立刻又萎靡不振,一言不发,一动不动;要恢复过来,得往胳膊上洒一瓶科隆香水。

由于她时时抱怨托斯特不好,夏尔心想,她的病根可能是水土不服。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么回事,便当真考虑要搬家了。

从这时起,爱玛又喝醋减肥,结果得了干咳的小毛病,而且一点胃口也没有了。

要搬离托斯特,夏尔并不合算,在这里待了四年,正开始站稳脚跟。可是,不得不走啊!他把她领到鲁昂,去见他当年的老师。爱玛得的是神经官能症,需要换个环境。

夏尔多方打听,得知新堡区有个重镇,叫永镇院。镇上的医生是个流亡的波兰人,上星期搬走了。于是,夏尔给当地的药剂师写信,了解镇上有多少人口,离最近的同行有多远,前任每年收入多少等等。得到的答复令人满意,所以他拿定主意,如果爱玛的病情不见好转,开春就搬家。

一天,为准备搬家,爱玛清理抽屉,不小心手指让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原来是她的新婚花束上的铁丝。橘花蓓蕾蒙上了灰尘,已经发黄,银丝缎带的边上也开了纱。她把花束扔进火里。花束霎时就烧着了,比干草还快。不一会儿,就像一丛小红树摊在灰堆上,慢慢地销蚀。

爱玛看着它烧。硬纸板做的小浆果一个个炸开,铜丝一根根扭曲,缎带化为灰烬,纸做的花瓣慢慢卷曲,像一只只黑蝴蝶,沿着炉膛壁扶摇直上,最后从烟囱里飞走了。

三月份他们搬离托斯特的时候,包法利夫人已经有了身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