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历史也真会捉弄人。它先让那类才情毕具的风流种子不得其宜地登上帝王的宝座,使他们阅尽人间春色,也出尽奇乖大丑,然后手掌一翻,啪地一下,把他们从生活的顶峰打翻到苦难的深渊,饱受着心灵的磨折,充分体验人世间的大悲大苦大劫大难。
但这样说,绝不意味着赵佶之流的败亡自身没有责任。从上引的诗句中可以看出,连他自己也承认,实在是怨不得天的。孔老夫子说过:“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赵佶的可悲下场,他的大起大落,由三十三天堕入十八层地狱,受尽了屈辱,吃透了苦头,完全是咎由自取。记得小时候读过一本《帝鉴图说》,据说是明清皇帝幼年时的史鉴启蒙课本。其中选载了五十多个帝王的善政与恶行。在三十六件恶行里,宋徽宗占了三件。我印象最深的,一是任用坏人,听由蔡京等六贼害民乱政;二是穷奢极欲,搜刮民脂民膏,弄花石纲,建豪华园林,花天酒地,荒淫无度。他和几个奸贪残暴、无恶不作的贼臣,沆瀣一气,从全国各地征集花石竹木,在宫苑中兴建一所奢华侈丽的延福宫。又用六年时间在平地修起一座万岁山(亦名艮岳),周十余里,最高一峰达九十步。山的上下,布满了亭台楼阁,还开掘了湖沼,架设了桥梁。他们确定了一条营造的标准:“欲度前规而侈后观。”就是说,不但要使其富丽堂皇达到空前,还要求它能够绝后。让这样一个骄奢淫逸的无道昏君,在荒寒苦旅中亲身体验一番饥寒、屈辱的非人境遇,也算得是天公地道了。
其实,苦难本是一笔宝贵的财富,是锻造人性的熔炉。缺乏悲剧体验的人,其意识处于一种混沌、蒙昧状态,换句话说,他们与客观世界处于一种素朴的原始的统一状态,既不可能了解世界,也不可能真正认识自己。一则佛教故事说,一天徽宗皇帝出游来到金山寺,见长江中舟船如织,因问住持黄柏大师:有多少只船?大师答说,只有两只,一是寻名的,一是逐利的。人生无他物,名利两只船。显然其中寓有讽喻的深意。但在当时的赵佶来说,他是无法理解的。据载,李煜在囚絷中,曾对当年错杀了某人感到追悔。且不知赵佶经过苦难的磨折之后,有没有过深刻的反思。流传下来的钦宗赵桓的《西江月》词:“历代恢文偃武,四方晏粲无虞。权奸招致北匈奴,边境年年侵侮。一旦金汤失守,万邦不救銮舆。我今父子在穹庐,壮士忠臣何处?”诗的水准不高,但是,如果真的出自赵桓之手,倒可以看出历经劫难后的觉醒。
一一三五年四月,赵佶卒于五国城,年五十四岁。二十六年后,赵桓也在这里结束了他屈辱的一生。生前,他们都曾梦想能生还故国。《纲鉴易知录》载,在燕山时,徽宗曾私下嘱托曹勋,要他偷逃回去转告康王赵构:便可即位,救出父母。康王夫人邢氏也脱下金环,使内侍付曹勋曰:“幸为我白大王,愿如此环,得早相见也。”勋归后,因建议募死士入海,至金东境,奉上皇由海道归。执政难之,出勋于外,凡九年不得迁秩。从这段内情非常微妙的记载中,不难看出赵构与秦桧一干人的真实心态。明人陈鉴有诗云:“日短中原雁影分,空将环子寄曹勋。黄龙塞上悲笳月,只隔临安一片云。”与这样委婉的批评相对照,文徵明在《满江红》词中,则一针见血地对赵构等的卑劣用心进行了尖锐、直白的揭露:“岂不念封疆蹙,岂不念徽钦辱,但徽钦既返,此身何属?千载休谈南渡错,当时自怕中原复。”郑板桥也写道:“丞相纷纷诏敕多,绍兴天子只酣歌。金人欲送徽钦返,其奈中原不要何!”
不过,诗中的“金人欲送”的说法也不尽然。不要说活人他们不想放回,就是死者的灵柩,金人也无意遣返。徽宗见生还无望,临终时曾遗命归葬内地,但金廷并未同意。六年后,宋金达成和议,才答应把赵佶夫妇的梓宫送回去。至于赵桓的陵寝,则由于南宋根本无人关心,究竟埋在哪里,已经无人知晓了。五国城的东门和南门外,有些荒丘,传说乃赵氏宗室的墓葬。另外,本世纪三十、七十年代,在城内掘得许多用铁柜盛装的北宋通宝。考古学家认为,或是宋宗室携带的,或为金人掳获品,就是说,并非商业流通物。在依兰一带,还流行有所谓“徽宗语”者,其语法类似切音叶韵。传说系当时徽宗与从者所用之隐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