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在这条路上跑邮的年轻人,将难逃脱那人儿的手腕。好不好呢?固然好。可是,一个女子嫁给乡邮员,是要吃很多苦的呀!咳咳,说转来,乡邮员总不能不结婚呢!管他去,儿孙自有儿孙福。
第二天,换了一身更合体的红花衣裳的姑娘坚持要送父子俩一阵。年轻人好像还有些话要说,父亲便退后一截独自走。
父亲哼一段打口腔给儿子听:“过了曲江是禾江,禾江下去是浊江,浊江、南江连丽江,背江、横江、矮子江,末末了是婆婆江。”
这是这一天的行程,是这一天的拦路虎。七十里弯弯路,不平坦也不陡险,就是难过那挡路的九条江。山里没大河,“江”是尊称。其实只算得上小溪流。春夏季节,水足溪满,一场暴雨,猛涨三尺,溪面丈余,浊浪翻滚,架不成桥,砌不成墩。冬秋之季呢,滩干水浅,河床干涸,遍布鹅卵石。不怕路远山险,不怕风霜雨雪,倒是怕这无足无头水,怕这变幻莫测的恶流。对于山里人,并不具很大威胁,涨水便不过河或绕道而行。对于乡邮员呢?必须毫不犹豫地脱袜卷裤下河,严寒也罢,急流也罢,必须通过。有时,还要脱掉裤子过河,把邮包顶在头上送过去。说不定,老人的关节炎就是这样长年累月而积疾的。
支局长跟过一次班,体谅他,要给他请功,考虑要给他换换地段,让年轻人来。他不。他担心人家来不熟悉哪儿水大,哪儿水浅。
在平川里,他家乡近旁有大河,儿子是水里好汉。可是,儿子不一定能过好小溪,不一定能在生满青苔的滑石板上踩得稳脚跟。他要一一告诉儿子过溪的方法,告诉他每条溪下水的合适方位,告诉他在某种情况下河水的大体深浅。肩膀上挑的是千斤重担,这不是儿戏啊!
儿子有一双粗实的有茧的脚,有着庄稼人稳重的步伐。他从容地涉过小溪,把担子放在溪那面干净的草地上,又过溪来背老子——他不让父亲脱鞋袜。该是父亲结束下冷水的时候了。
狗不肯先过河。它历来是伴着老乡邮员过河的。它用它的身子吃力地抵挡着水流,极力在减缓急流对老人日渐消瘦的腿杆子的冲力。
老人没脱鞋袜,狗在一旁感到惊讶。
狗看着陌生汉子把邮包放好以后,又涉水过来。粗壮但冻得通红的双脚稳稳地踩在岸边浅水里,略曲着背,把双手朝后抄过来……
就这样,父亲弯着腿,双手搂着儿子的颈根,前胸、腹部紧贴着儿子温热的厚实的背。儿子那粗大而有劲的双手则牢牢地托着老人的双膝。
狗高兴地“嗷嗷”叫着,游在水里的身子紧傍在儿子的脚上方,拼力抵挡着水流。
父亲有一瞬间的眩晕。他怀疑这不是现实。当他睁开眼,看见溪面在缩,水推着狗的“哗哗”声在变小——这显然是过河了,快靠岸了。而脚呢?确实是温暖的,没有半点历史留给的那种感觉。啊,竟然,对过去只留下了记忆。老人滴下了一滴眼泪。儿子的颈根一缩。儿子反过脑壳,嘟哝了句什么。
……在父亲的记忆里,他也背过一次独生儿子。
那一次,支局长命令他回家过三天。嘿,可以和小儿子痛痛快快地玩三天哩。他女人生下二女一男。儿子出生他不在家,老婆反而寄来红蛋,把丈夫当外客了。
满周岁,特别隆重。本家四代都是独生男孩,一线单传,视男儿为宝贝,据说办了不少桌酒席,而他呢,带着狗,在深山里跋涉。回所后,留所的同事说:家里寄来红烧肉、高粱酒。于是,和同事、和狗,一道在山脚下,在绿色的门坎里享用儿子做生日的佳肴。
这回啊,可以认真地亲亲儿子。他买了鞭炮,买了灯笼,在山上挖了一只竹蔸给儿子做了一把打火炮的枪——儿子会玩这些了。
没搭车,车要等。于是,和黄狗抄近路,爬山越岭往平川里老家里赶。
这年过年,他让儿子骑在他背上玩了一整天。儿子想下来也不让。他要弥补作为父亲的不足——他是背过儿子一次,作为父子情谊,能记起的,仅止于此啊。
现在,儿子背着他。背着他已经苍老的身躯。这背腰,已经负过生活重荷的背腰,像一堵牢固的屏障,像山,像密密的林子,保护着他。有一种安全、温馨的感觉。父亲惊奇地发现:他已经理解到了“享受”的含意。他正在享受像所有做父亲的得到的那种享受。
啊啊,几十年独身来往于山与路、河与田之间,和孤单、和寂寞、和艰辛、和劳累、和狗、和邮包相处了半辈子,那其间的酸楚,现在被一种甜蜜的感触全部溶化了。父亲的这滴老泪,是对过去万般辛苦的总结,还是为告别这熟悉的一切而难过呢?
上岸了。狗“汪汪”地朝老人喊。告诉他:别痴痴呆呆,该要做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