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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满青藤的木屋

王木通双手叉在腰上,目光炯炯,神色严峻,讲得“一把手”目瞪口呆,脸色发白。盘青青看着过意不去,但对丈夫的蛮扯横筋不敢怒也不敢言,就宽解地对“一把手”说:“阿李,他没有文化,就是气粗……”但一看到丈夫虎下脸要发作,连忙又收了口。王木通冷笑着说:“我是个老粗,他可是个老细!如今这世道就兴老粗管老细,就兴老粗当家!你李幸福嘛,莫要忘记领导放你进绿毛坑,是来接受教育、改造的!”说着他晃着粗大的身胚走开了。脚下咚咚响,一步能踩出一个坑来!

“一把手”的四点建议碰在王木通的岩壁上,白印子都没有留下一点。他气馁了。是啊,他是被发配到绿毛坑来接受教育、改造的。没有文化的教育改造有文化的。这是当今一项发明创造呢。他对王木通不由得生出了一种畏惧心理。他晓得自己很难做出什么成绩来改变眼前的处境。但他精力充沛,不能让自己闲下来。他一闲下来就寂寞、孤独,就觉得活着没有多大意思、不如跳崖死去。他收有两本“文化大革命”前的书,一本叫《树木志》,一本叫《林区防火常识》。他每天巡山时都带着《树木志》,对照书里的标本图片,学着辨认山里的数百种常绿阔叶乔木。他打算自己在绿毛坑搞一次林木资源调查,以便为日后的采伐工作准备第一手资料,也算没在这里白混。他觉得盘青青能理解他,就把这想法和她讲了。果然青青阿姐像待自己的兄弟那样温柔、亲切:“傻子!你想做的事,就自己去做,不要再和旁人商量了。”“王大哥不会见怪吧?”“你难道是去做坏事?你呀——!”青青阿姐这声“你呀”拖得老长。她的眼睛乌黑乌亮,照得见人的影子,照得进人的心。不晓得为什么,“一把手”怕看这双眼睛。青青阿姐的这声“你呀”,乐曲似的,山泉似的,九曲十八弯,萦回在他的心田。

时候正是秋天。“一把手”用旧信封采集下一些珍贵的稀有树种,什么美丽崖豆杉啦,金叶木莲啦,南华木姜啦,想着办一个小小苗圃,以后把苗子背到场部去,交给技术员们去栽种。办苗圃就要烧一片荒,开几分地。他晓得王木通对这类事毫无兴趣,只好又去求助盘青青。

那天,王木通上山放树吊去了,“一把手”和盘青青选中菜地边上,也正是王木通准备开作棉花地的那块野茄子坡,放火烧了起来。一时浓烟滚滚,风呼火啸。两人像兄妹似的有说有笑,彼此都觉得欢畅愉悦。谁知王木通气急败坏地跑下山来,冷冷地横了一眼,从腰背上取下砍山刀劈下一棵小松树,双手挥舞着一顿扑打,把火扑灭了。“一把手”连忙向前解释。王木通立即虎起脸,吼道:“少搞新名堂!这地我另外有用场!李幸福,你不经我允许,就胆敢烧荒,今晚上必须写份检讨!”“写检讨交把哪个?”“交把哪个?你以为我认不得字,领导不了你?实告你,你在我手下可要规矩、老实!”听听,都是些什么话哟,盘青青看了丈夫一眼,想哭。“还不回去喂猪!潲都烧糊了!”王木通凶神般地训斥她。

“一把手”可怜巴巴地偷看了青青阿姐一眼,只见她没敢回嘴,转身走了,边走边用手背揩眼睛。

人都有自信,也都有自尊。小坼不补,大坼难堵。连地球都开有裂缝。王木通觉得自己面临着“一把手”的挑战,屋里女人也在变野,不再像过去那样柔顺、服帖了。

那天,王木通又去场部挑全家的口粮。往常他总要在场部住上一晚。但这一次不晓得什么鬼,他一大早出门心里就发慌,总觉得有件事心里搁不下。这条彪健汉子发了发狠劲,担着一百二十斤大米,来回一百七八十里山路,硬是连夜打了转身!到家时,一身都汗臭了。木屋门虚掩着,里头还亮着灯。怪了,女人还没有睡呢。进到屋里,却没有人。一听,“一把手”那屋里却传来笑声、歌声。他摸摸火塘,锅凉灶冷。他心里那盆子火哟,怎么熄得下来!他冲出门去站在“一把手”木屋的窗下,看了个清楚:自己的女人正双手撑着下巴,小通伏在她膝头上,都出神地听着那鬼匣子里传出来的一个女人妖里妖气的歌声。“一把手”呢,竟搂着小青坐在腿上,脸贴着脸!王木通听得出来,黑匣子里唱的是支瑶山情歌,什么“阿哥阿姐芭蕉心!”

“真好听,我阿妈在世时,就喜欢唱这样的歌子……”王木通见自己的女人那贼亮贼亮的眼睛盯着“一把手”,亲亲密密的。“你们瑶家本来就能歌善舞……”“一把手”也以那种不正经的眼神看着自己的女人。王木通实在看不下去,他强压住心里的火苗,才没有吼出粗话来:“小通!小青!两个鬼东西都学会坐歌堂了?这下子天易得亮了吧?”盘青青这才发觉是自己男人回来了,慌里慌张地一手拉了小通,一手拉了小青,走了出来:“哎呀!你这个鬼,没在场部住一夜?看看把你累得这身汗!”王木通没有答理。他咬着牙关,有句话没有讲出来,也不情愿轻易就讲出来:“我要是在场部过一夜,只怕你就会在人家屋里过一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