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天堂公社青年团的活动,除开会之外,只有一个内容:劳动。——事先准备了些积肥、抬石块之类的重活,先开会,再干活。这种无偿的劳动往往进行到很晚。但荣树破了这个规矩,他说:“青年人有自己的特点。我建议:今晚看电影!”大家乍一听,愣了。接着便哄笑着鼓起掌来。他想得真周到,事先已经在公社附近一家工厂订了票(他有个战友复员到这家工厂),开了个短会,就领着大家出发了。小伙子和姑娘们三五成群,欢天喜地,笑语喧哗,有人大胆地哼起了山歌,简直像过节一样。荒妹这才生平第一次坐在有靠背、有扶手的椅子上,舒舒服服地看了一场电影。而且当天夜里,也是生平第一次,一个青年男子走进了她甜蜜的梦境。他有点像电影里那个带领青年修水库的男主角,更像她的团支部书记。他憨厚地笑着,同她说了些什么,离她很近。醒来时,月光照在她的床边,温柔而明净。她的心里,生平第一次泛起了一片甜丝丝的柔情。但又立即因此而感到惶恐。“这是怎么回事?”她懊恼地想,“唉,唉!幸亏只是个梦!……”
然而当她担任团小组长之后,荣树就真的常来找她了。荒妹的态度一如既往地严肃而冷淡。从不请他进屋,一个门外,一个门里,保持着四尺开外的距离。谈的不过是通知开会之类的事,一问一答,公事公办。讲完,荣树走了,荒妹总要装出做事的样子,到门外偷偷目送他远去。她隐约希望他多谈一会儿,进来坐一坐,谈些别的。又害怕他这样做。随着接触的增多,这种矛盾的心情越加发展起来。有一天,她回家晚了,小妹妹对她说:“荣树哥来过啦!”正好母亲也刚回来,忙问:“他又来干什么?”父亲说:“他来找我的。问我嫁接山梨的事,几年能结梨?一亩山地能收多少钱?我说,那不是资本主义的路吗?他说,这不叫资本主义,报上就这么讲的!这孩子!……”
父亲似乎不以为然地摇着头,但荒妹却觉察到他对这个青年是有好感的,心中暗暗感到高兴。然而母亲的脸色却很难看,她皱着眉头说:“他,可是个不大安份的人!……”
荒妹早就听说过荣树为限制社员养鸡的事同八队队长(他的叔父)吵起来,有人说他太狂,不服从领导等等。但她从没在意。今天母亲这样说,使她生起气来。想分辩几句,又看到母亲狐疑的眼光总在盯住自己。只好闷闷地低头吃饭,装出毫不关心的样子。晚饭后,母亲在房里对父亲嘀嘀咕咕,她听到门缝里传出了这样一句:“已经有闲话啦!要当心她走上存妮的路!……”
荒妹只觉得心头被扎了一刀似的,扑在床上哭了。她怨恨姐姐做了那种死了也洗刷不净的丑事;怨恨妈妈不明白女儿的心;她更怨恨自己,为什么竟然会喜欢一个小伙子?这是多么不应该、多么可耻呀!“不要脸!喜欢上了一个男人!……不要脸!!”她恨恨地骂自己,把脸深深地埋在被子里,不让伤心的哭声传出来。
她下定决心,从明天起,再不理睬他!有什么事,让他找副组长去!他会觉得奇怪,觉得委屈吗?随他去吧!谁让他是个男人呢!……
过不了多久,她真的恨起荣树来了。那是偶尔在队部听到许瞎子说:“荣树这孩子真不知天高地厚,又跟副书记吵起来了!”有人问:“为了什么?”许瞎子说:“哼!他要为小豹子伸冤呢!”
“什么?!”荒妹大吃一惊,几乎喊出声来。小豹子被判刑,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并不是什么冤、假、错案,翻不了的。——这几乎是人们共同的看法。荒妹不可能有别的看法。由于姐姐的死,她只有对小豹子更多一份仇恨。可是荣树,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她所尊敬的团支部书记,怎么会为小豹子这样的坏人讲话呢?他同情小豹子?还是得了家贵夫妇的什么好处?……她气得发抖,要去当面质问荣树。但当她在三亩塘边,看见荣树憨笑着向她迎面走来时,那股勇气又倏然消失了。那件事怎么说得出口?又怎么好对他说呀?于是忙转过身,装做到别的地方去,绕了个大圈子回到了家。接着,她又后悔起来。
就这样,气他、恨他、不睬他、害怕他,又不由自主地想念他……交替地变化着、矛盾着。这就是十九岁的农村姑娘的心。
如果把这说成是爱情,那么,对于生活在别的地方的青年男女们,也许是难以理解的。但荒妹是在天堂九队这个角落的角落里。这里的姑娘,在荒妹的这个年龄,也多半有过像荣树和荒妹那样隐秘的爱情、矛盾和痛苦。然而不久就会什么都消失了,平静了。——来了一位亲戚或者什么人,送了一件葵绿色或者玫红色的毛线衣,进行一番大体相似的讨价还价而达成协议。然后,在某一天,由这位亲戚或者什么人领来了一个小伙子,再陪同这相互不敢正视一眼的双方一起去吴庄或者什么地方,照一张合影相片。到了议定的日子,她就离开了父母,离开了这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