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如果我面前的达吉不是个少女,而是个小女孩的话,我真想伸出双臂把她紧紧抱在怀里……我的狭隘的民族感情,像烈火似的在胸中燃烧起来了,我真想大声说:“我的可怜的小妹妹呀,明天我就带你离开大凉山,回到汉族地区去,我要帮你找到你的爸爸,妈妈……”然而,我的理智很快地压服了冲动的感情;我是共产党人,是中华各民族人民的儿子呵!我急忙安慰她:“达吉,不要哭,你看,奴隶主已经被打倒了,凉山人民翻身了,跟汉族人民同样自由幸福,在哪里都是一样好……”达吉抬起头,泪眼汪汪地望着我,轻声说:“是呵,在哪里都是一样好……所以我才不愿离开凉山,离开阿大马赫尔哈。老李,你可要好好调查一下,那件事是怎么回事,那个人是不是真的……”我被她这些语无伦次的话扰乱了思路:“达吉,你说的是哪件事呀?”
“就是那件事呀!”
“甚么?”
“老李,你不是来帮助那个人调查我的吗?”
“哪个人?”
“那个汉族老人。”
“我不明白,达吉,我是来了解生产情况的。”
“阿大说你是来调查我的,还叫我不理睬你。”
呵,我的头脑被搅昏了,这是怎么回事呢?……
达吉见我真不明白,她含泪而笑了,大概是笑我方才那副尴尬相。她喘了一口气,才将“那件事”从头说起:“上个月我背着社里的菜到县城去卖,走到街上,看见一个汉族老头总是盯着我,我到城门洞,他也跟到城门洞;我坐在街沿边,他也坐在对面;后来他走过来问我叫甚么名字,我不理他,为什么凭白无故问名字呢?他又问我是彝人还是汉人,我真不高兴,回答说:‘是汉人又怎么样?’这老头见我不睬他,就摇着头自言自语:‘多像我的女儿,多像她呵……脸蛋上也有一块红迹……’”我仔细端详达吉,才发现她右颊上有一块很小的红斑。她在我惊讶的目光下垂下头,继续说:“我有些不耐烦,背起菜篼就走,这老头追着我问:‘姑娘,你住在哪里?’我看他老泪花花的,就对他说了。那老头望着我的背影说:‘我要去找县府帮忙,我要去找县府……’雀博老李,你说这人是不是疯了?”我站在达吉的面前呆住了,事情竟会如此的曲折;我的心忽然一亮,我明白了,我明白马赫尔哈为甚么忧愁,为甚么对我冷淡,为甚么问我那些奇异的问题了。
我安慰达吉道:“不要把这事放在心上,也许他认错了人。”
“是呵,也许认错了人……”她轻若吐气般地说。
我回到沙马社长的小屋,躺在草垫上,好一阵子不想说话。我埋怨沙马故意在作弄我,不把事情直截了当地告诉我。我说:“沙马木呷,你又在考我的眼力呢?”他笑了,露出两排雪白的牙齿:
“眼睛亮的人,一抬头就看得见青松……”
6月14日晴
社员们都到山坡上挖堰沟,好把山上的泉水引到地里去。我也扛着锄头去了。这活路是由马赫尔哈领头干的,老远便见他在指手划脚地安排工作。
出乎我的意外,他竟首先向我打招呼,微笑着说:“雀博老李,难得你来帮我的忙,今晚请到我屋,我请你喝酒!”
我想,这大概是因为达吉告诉了他,我不是来“调查”和“夺取”他的女儿的人吧。夜晚,因事未能到马赫家去。
6月19日阴雨
那一件我有所预感而又出乎我的预料的、可悲而又可喜、复杂而又简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天空很阴暗,不停地下着绵雨。
一个汉族老人到村子里来,说是要找姓李的干部和沙马社长。他头戴大斗笠,身穿毛蓝布衫子,草鞋上满是泥泞;他很瘦,高耸着肩头,眼角和前额上,均匀地伸展出皱纹,干瘪的嘴唇上留着稀疏的灰白胡子。他摘下斗笠,向我躬躬身:“你是……”他眨着微红的眼皮,用打颤的手从衣袋里摸出一封县委的介绍信。我明白了……
信上写道:“兹有汉族农民任秉清(成分贫农)到你处寻认其女任妞妞,盼予帮助。如其女不在你处,希加以安慰、照料;如其女确在,须有实据对证。今后如何处理,须请示县委。”
我与沙马社长商量了一下,决定先问问这老人。
我说:“老人家,请坐……你怎么知道她一定是你的女儿?”老汉眨着眼,断断续续地说:“她是,她是我的妞妞……六岁就被‘听獭——他赶快改了口——被彝人抢进凉山……她像她妈……眉毛,眼……都像……”沙马问:“你有甚么证据?”他答道:“我有!”“是甚么证据呢?”“我有……我不说,我要当着孩子的面说……”从他的声调可以判断,这是个十分固执的老人。
我们只好请会计员尔布去叫达吉来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