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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和客栈

我猛然一下想起来了。她是五年前修城赵达德家的女仆王腊妹。那时她的丈夫孙长顺犯了匪案,被关在监狱里。她无依无靠,才找人介绍她到赵绅粮家做佣工。后来孙长顺忽然判罪枪决,行刑的那天,兵队捆绑着他,押到河坝去的时候,军号声吹得太凄惨了。王腊妹听到以后,像发了疯一样,披散着头发,号啕大哭地去奔救,被兵队把她拖开了。后来她三番五次地要投河自杀,都被街坊邻里阻止回来。……这个新闻,曾经轰动了那座小城。第三天把孙长顺安葬以后,这个女人便离开赵家公馆,回到乡下她的娘家去了。她不愿意在那里住下去,因为街上的人都拿另外一种眼光看她。只要一望见她走来,便窃窃私语着说:“你们看,这就是孙长顺的婆娘!连她也是贼头贼脑的!”隔了半年,县长卸任走了,案情的真像才从县衙门传出来:犯案的是另一个惯匪,因为拿出了几十万元的包袱,安然无事,跑到四川去了。孙长顺不过买了一点贼赃,却被硬派作匪首,处了死刑。人既然已经死去,县长又下台远走了,根本就没有法子申冤。

我向王腊妹说:“光阴好快呀!五年多了,我的记性太坏了,差一点记不起来了呢!”

“先生,你当然是贵人多忘事哪!”她这句话说得我面红耳赤。

我跟着就问她:“你不是已经回到娘家去了吗?怎么又会跑出来了呢?”

她低下头,用脚尖踢着柴火,羞涩地然而也是天真地嗫嚅着说:

“我回到娘家去了以后,我娘家妈说我年纪轻轻的,又没有一男半女,守啥子寡!把我又嫁给本乡的刘德成啦!”

“刘德成是怎么样一个人呢?”

“还不是脸朝黄土背朝天的,我们做庄稼的人,当然还是嫁庄稼人。”

“那么,你这几年,日子一定过得好些了,我想。”

“不,一点都不!先生,命不好的人,一辈子也不会好的。前一向,刘德成遭抓了壮丁,当兵去了,说是开去打日本鬼子。——要是真能打日本鬼子倒好哩!”

花白胡子不甘寂寞,也来插嘴道:“刘德成那个娃儿,是我看到长大的,天庭长得很宽,耳朵又肥又大,生来就带福相。王腊妹,你着哪样急!他二天做了官回来,你就要戴凤冠,穿霞帔,当一品夫人了!”

王腊妹把那个老头子死死地盯了一眼说:“亏你这么大一把年纪,还要拿人家来散闷!”

我问她道:“你怎么会到后坝场来了呢?这里不是离你们家还有好几站路吗?”

“这里是我外婆家,她在这儿做点子小生意,身边缺少个人,我婆婆妈叫我来帮她打打杂。我想这样也好,换个地方住住。”

她的衣服穿得很单薄,说话的时候,因为频频地咳嗽而摆动着她的身体。

“你的丈夫开到什么地方去了?你知道吗?”

“恐怕是郎丹(南丹),郎丹在哪堂儿,我简直一点都摸不清。”

“他有信给你吗?你怎么会知道的?”

“跟他一起去的秦老二有信来家,这样说起。”

那位戴毛线帽子的农民,在长台上铺好了他的卧具之后,也熬不过寒冷了,走过来烤火,他已经把我们的话听得清清楚楚,一屁股坐在矮板凳上,向王腊妹打趣道:“王腊妹,刘德成去了一年多,都不给你来封把信,他难道说都不想你吗?你难道也会不想他吗?大家都是小伙子!”

“呸!”那个女人啐了说话的人一口,一面却向衣袋内探索着什么东西。“老实,我差点把这件事忘记了,我婆婆妈昨天带有一封信来,晓得里头说些哪样,有没有刘德成的消息?我还没有来得及找人念呢!我是一字不识的。”

花白胡子猜想道:“恐怕会夹得有刘德成的信在里头。”

王腊妹把一封折叠成一个小四方形的信从怀里摸出来,递给我道:

“先生,请你费心念念好不好?前些时候,我托人带过一封信去,这恐怕就是她老人家的回信了。”

我觉得奇怪地说:“昨天信来了,怎么都没有找到人念给你听呢?”

宽肩膀的中年人一本正经地表白道,“我们都是做泥巴活路的,从小就没有读过书,哪个舅子才有钱读书!”

戴毛线帽子的农民把脸朝着花白胡子说:“黄大爷,我记得你倒好像还认得几个字。”

黄大爷咂着一根叶子烟秤,揉着被柴火烟子熏出了眼泪的眼睛,摇头道:“我认得几个大字,还不是裁缝的肩膀——有线(有限)。”

我也就不再谦让了,把信拆开来念道:

为婆来音字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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