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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收了三五斗

“今年亏本比去年都利害;去年还粜七块半呢。”

“又得把自己吃的米粜出了。唉,种田人吃不到自己种出来的米!”

“为什么要粜出呢,你这死鬼!我一定要留在家里,给老婆吃,给儿子吃。我不缴租,宁可跑去吃官司,让他们关起来!”

“也只得不缴租呀。缴租立刻借新债。借了四分钱五分钱的债来缴租,贪图些什么,难道贪图明年背着更重的债!”

“田真个种不得了!”

“退了租逃荒去吧。我看逃荒的倒是满写意的。”

“逃荒去,债也赖了,会钱也不用解了,好计策,我们一起去!”

“谁出来当头脑?他们逃荒的有几个头脑,男男女女,老老小小,都听头脑的话。”

“我看,到上海去做工也不坏。我们村里的小王,不是么?在上海什么厂里做工,听说一个月工钱有十五块。十五块,照今天的价钱,就是三担米呢!”

“你翻什么隔年旧历本!上海东洋人打仗,好多的厂关了门,小王在那里做叫化子了,你还不知道?”

路路断绝。一时大家沉默了。酱赤的脸受着太阳光又加上酒力,个个难看不过,像就会有殷红的血从皮肤里迸出来似的。

“我们年年种田,到底替谁种的?”一个人呷了一口酒,幽幽地提出他的疑问。

就有另一个人指着万盛的半新不旧的金字招牌说:“近在眼前,就是替他们种的。我们吃辛吃苦,赔重利钱借债,种了出来,他们嘴唇皮一动,说‘五块钱一担!’就把我们的油水一古脑儿吞了去!”

“要是让我们自己定价钱,那就好了。凭良心说,八块钱一担,我也不想要多。”

“你这囚犯,在那里做什么梦!你不听见么?他们米行是将本钱来开的,不肯替我们白当差。”

“那末,我们的田也是将本钱来种的,为什么要替他们白当差!为什么要替田主白当差!”

“我刚才在廒间里这么想:现在让你们占便宜,米放在这里;往后没得吃,就来吃你们的!”故意把声音抑得低低,网着红丝的眼睛向岸上斜溜。

“真个没得吃的时候,什么地方有米,拿点来吃是不犯王法的。”理直气壮的声口。

“今年春天,丰桥地方不是闹过抢米的事情么?”

“保卫团开了枪,打死两个人。”

“今天在这里的说不定也会吃枪,谁知道!”

散乱的谈话当然没有什么议决案。酒喝干了,饭吃过了,大家开船回自己的乡村。船埠头便冷清清地荡漾着暗绿色的脏水。

第二天又有一批敞口船来到这里停泊。镇上便表演着同样的故事。这种故事也正在各处市镇上表演着,真是平常而又平常的。

“谷贱伤农”的古语成为都市间报纸上的时行标题。

地主感觉到收租的棘手,便开会,发通电,大意说:今年收成特丰,粮食过剩,粮价低落,农民不堪其苦,应请共筹救济的方案。

金融界本在那里要做买卖,便提出了救济的方案:——(一)由各大银行钱庄筹集资本,向各地收买粮米,指定适当地点屯积,到来年青黄不接的当儿,陆续售出,使米价保持平衡的状态;(二)提倡粮米抵押,使米商不至群相采购,造成无期的屯积;(三)由金融界负责募款,购屯粮米,到出售后结算,依盈亏的比例分别发还。

工业界是不声不响。米价低落,工人的“米贴”之类可以免除,在他们是有利的。

社会科学家在各种杂志上发表论文,从统计,从学理,指出粮食过剩之说简直是笑话;“谷贱伤农”也未必然,谷即使不贱,在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双重压迫之下,农也得伤。

这些都是都市里的事情,在“乡亲”是一点也不知道。他们有的粜了自己吃的米,卖了可怜的耕牛,或者借了四分钱五分钱的债缴租;有的挺身而出,被关在拘押所里,两角三角地,忍痛缴纳自己的饭钱;有的沉溺在赌博里,希望骨牌骰子有灵,一场赢他十块八块;有的求人去说好话,向田主那里退租,准备做一个干干净净的穷光蛋;有的溜之大吉,悄悄地爬上了开往上海的四等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