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这钞票就得吃官司,这个道理不明白。但是谁也不想问个明白;大家看了看钞票上的人像,又彼此交换了将信将疑的一眼,便把钞票塞进破布袄的空口袋或者缠着裤腰的空褡裢。
一批人咕噜着离开了万盛米行,另一批人又从船埠头跨上来。同样地,在柜台前迸裂了希望的肥皂泡,赶走了入秋以来望着沉重的稻穗所感到的快乐。同样地,把万分舍不得的白白的米送进万盛的廒间,换个并非白白的现洋钱的钞票。
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
旧毡帽朋友今天上镇来,原来有很多的计划的。洋肥皂用完了,须得买十块八块回去。洋火也要带几匣。洋油向挑着担子到村里去的小贩买,十个铜板只有这么一小瓢,太吃亏了;如果几家人家合买一听分来用,就便宜得多。陈列在橱窗里的花花绿绿的洋布听说只消八分半一尺,女人早已眼红了许久,今天粜米就嚷着要一同出来,自己几尺,阿大几尺,阿二几尺,都有了预算。有些女人的预算里还有一面蛋圆的洋镜,一方雪白的毛巾,或者一顶结得很好看的绒绳的小囝帽。难得今年天照应,一亩田多收这么三五斗,把一向捏得紧紧的手稍微放宽一点,谁说不应该?缴租,还债,解会钱,大概能够对付过去吧;对付过去之外,大概还有得多余吧。在这样的心境之下,有些人甚至想买一个热水瓶。这东西实在怪,不用生火,热水冲下去,等一会倒出来照旧是烫的;比起稻柴做成的茶壶窠来,真是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他们咕噜着离开万盛米行的时候,犹如走出一个一向于己不利的赌场——这回又输了!输多少呢?他们不知道。总之,袋里的一叠钞票没有半张或者一角是自己的了。还要添补上不知在哪里的多少张钞票给人家,人家才会满意,这要等人家说了方能知道。
输是输定了,马上开船回去未必就会好多少;镇上走一转,买点东西回去,也不过在输账上加增了一笔,况且有些东西实在等着要用。于是街道上见得热闹起来了。
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簇,拖着短短的身影,在狭窄的街道上走。嘴里还是咕噜着,复算刚才得到的代价,谩骂那黑良心的米行。女人臂弯里钩着篮子,或者一手牵着小孩,眼光只是向两岸的店家直溜。小孩给赛璐珞的洋囝囝,老虎,狗,以及红红绿绿的洋铁铜鼓,洋铁喇叭勾引住了,赖在那里不肯走开。
“小弟弟,好玩呢,洋铜鼓,洋喇叭,买一个去。”引诱的声调。接着是:——咚,咚,咚,——叭,叭,叭。
当,当,当,——“洋瓷面盆刮刮叫,四角一只真公道,乡亲,带一只去吧。”
“喂,乡亲,这里有各色花洋布,特别大减价,八分五一尺,足尺加三,要不要剪点回去?”
万源祥大利老福兴几家的店伙特别卖力,不惜工本叫着“乡亲”,同时拉拉扯扯地牵住“乡亲”的布袄;他们知道惟有今天,“乡亲”的口袋是充实的,这是不容放过的好机会。
在节缩预算的踌躇之后,“乡亲”把刚到手的钞票一张两张地交到店伙手里了。洋火,洋肥皂之类必需用,不能不买,只好少买一点。整听的洋油价钱太“咬手”,不买吧,还是十个铜板一小瓢向小贩零沽。衣料呢,预备剪两件的就剪了一件,预备娘儿子俩一同剪的就单剪了儿子的。蛋圆的洋镜拿到了手里又放进了橱窗。绒绳的帽子套在小孩的头上试戴,刚刚合式,给爷老子一句“不要买吧”,便又脱了下来。想买热水瓶的简直不敢问一声价。说不定要一块块半吧。如果不管三七二十一买了回去,别的不说,几个白头发的老太公老太婆就要一顿顿地骂:“这样的年时,你们贪安逸,花了一块块半买这些东西来用。永世不得翻身是应该的!你们看,我们这一把年纪,谁用过这些东西来!”这噜苏也就够受了。有几个女人拗不过孩子的欲望,便给他们买了最便宜的小洋囝囝,小洋囝囝的腿臂可以转动,要他坐就坐,要他立就立,要他举手就举手;这不但使拿不到手的别的孩子眼睛里几乎冒火,就是大人看了也觉得怪有兴趣。
“乡亲”还沽了一点酒,向熟肉店里买了一点肉;回到停泊在万盛米行船埠头的自家的船上,又从船梢头拿出咸菜和豆腐汤之类的碗碟来,便坐在船头开始喝酒。女人在船梢头烧饭。一会儿,这只船也冒烟,那只船也冒烟,个个人流着眼泪。小孩在敞口朝天的空舱里跌交打滚,又捞起浮在河面的脏东西来玩,惟有他们有说不出的快乐。
酒到了肚里,话就多起来。相识的,不相识的,落在同一的命运里,又会饮在同一的河上,你端起酒碗来说几句,我放下筷子来接几声,中听的,喊声“对”,不中听,骂一顿:大家觉得正需要这样的发泄。
“五块钱一担,真是碰见了鬼!”
“去年是水灾,收成不好。亏本。今年算是好年时,收成好,还是亏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