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的日子不好过，我也晓得。我在上海，歇了生意时候，还不是凄惶得很。也许慢慢还是可以找到事的，不要急。你们想到上海去吗？我看去了也不见就找得到事，那里找事的人更多呢。老顾要阿小凑一个十块二十来块钱给他，阿小实在没有，我一来，我妈一去，已经拉了许多亏空，手边头真的没有，不是不借给他。他不信，就动手，这家伙真蛮得怕人。不过我们原来是好姐妹，现在你没有饭吃了，苦得要死，我就没有钱，我心里也总是过不去的。所以我……这是我妈走的时候悄悄给我的两块光洋，我因为它是新的，舍不得用，就老收着，也没有告诉阿小。这个我给你，我们姐妹一场，你收着好了。”
阿翠从手膀上投过眼睛去．对洋钱望了一望，又哭了起来：
“我不要，我不要，你还是拿走好了……”
小玉子又安慰了她一回才走，并没有收回那洋钱，而且留下许多温暖在这可怜女人的心上。
这两只洋她已把它换了一些粮食了。顾美泉看见有吃的也并不做声。还是常常同着张宗荣在外边喝茶喝酒。狗牙崽也还是常伴着她。狗牙崽的娘待她是非常亲切的。她回来后总要先到她房里看看她的。她也偶尔去看一看小玉子，王婆婆也同她谈话了。她刚刚过得好一点，然而又发生了意外。
六
这天顾美泉又走到厂门口去，他想看看有短工做没有，不管什么事，打包也好，搬运也好。因为他虽不说，他是已经知道家里的米又只剩一点点了。他和一些人站了半天，得来的仍是失望，这时候，他正预备走了，而他旁边一个缺了嘴唇的小伙子却扳了他一下，闪着眼睛说道：
“你的事，我晓得，唉，你被别人卖了。你知道吗，补上了，补上你的那个缺的，就是阿小老表……”
“真的吗？”他用力抓着他。
缺了唇的嘴，连连吐着不清晰的音波：
“是真的，已经一个礼拜了。我看见他们在一块走……”
“你若骗了我，我要打死你的……”顾美泉为这突来的负义的，被欺的新闻所震惊了。满脸泛着激怒的绯红，便跳开了。
他四处打听着，有人摇摇头说不知道；有人说是的，老早就进厂了的。也有人说，那与阿小有什么相关，别人自己找的门路，他工钱一个月少了五块钱……
他在晚边头又找到张宗荣那酒鬼了。两个人把阿小臭骂了一顿。弄到夜深才回去。
劣等的烧酒在肚子里作怪。他浑身醉得摇摆不定。头昏得很，阿翠便扶着他躺下，于是他又骂起于阿小来了。这个东西简直是阴谋陷害他，他假若不报这一个仇，真枉生人世了。他又跑到厨房里去找菜刀吼着要杀人。阿翠吓得要死，拚命的吊住他，推着他，他跌下去了，她才又慢慢把他拖回房里来。他躺上了床，就又睡熟去了。
阿翠不敢睡，守着他，看看天就又亮了起来。弄里有了声音，倒马桶的车推进来了，她就走去倒马桶。
顾美泉糊糊涂涂也就醒了过来，好些记忆模模糊糊的显出来了。于阿小，他卖了他，饥饿，枯瘦了的老婆，眼泪，死，复┏稹…但是他难道真的杀死了他吗？杀人抵命……于是他又踌躇起来了。然而仇愤却咬着他，他就饶了他吗？不行，人都会笑顾美泉是孱头，饿死也活该……然而……他想吓吓他也是好的，硬逼着拿出几十只洋来，他就远走高飞，到上海去吧……他以为这样很好，他就得意的笑着。
阿翠这时正走进房来，看见他的脸色苍白，凶狠的露着狞笑。她心里又打了一个抖战，她想他一定又在转那怕人的念头了。
“呀，他一定要惹出大祸来的……”
她茫茫的又走了出来。支配着她全身的只有一个意念，就是害怕。她在后门口站了一站，心里也就又明白了一点，于是便冲进间壁家去了。急急忙忙的踏上楼梯，一下就推开了于阿小的房门。
小玉子还睡眼惺忪的蜷在被窝里。阿小刚刚跳下了床在披一件短棉袄。她冒冒失失的说道：
“阿小！你赶快走吧！躲一躲，我们那疯子他又要来找你打架了……”
她一说完，便赶紧又跑了回去。
“打架？我怕他？他今天要来，我就做他，这王八也太凶了！”
但是小玉子却恳求了他。他也就脸也没洗的走了。
阿翠在后门里看见他走了出去，才放下了这颗心。
小玉子把丈夫送走了，自己也不安心，心里想假若这样闹下去总不是事，她想最好搬一个家也好……她慢慢的，有点焦愁的从被窝里坐了起来，正伸手去拿衣裳，却从门边伸进一颗脑袋来，把她吓痴了。
顾美泉挟了一把菜刀，连老婆的视线也躲过，偷到他们的房里来了，满想惩治于阿小吓出几十块钱来。他一冲就冲到了他们的床前。
然而于阿小没有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