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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珂

她出来了,急急的走去,头也不敢再掉过来望一下那黑漆的竹篱。心里昏昏迷迷的,完全被一种嫌厌,或是害怕,或竟是为了喜欢过度了的感情所压迫,所包围,以致走了不很远,四肢便软了,马路上一切静静的,没有车,只间或有两三个工人提着竹篓过去。她只得挣撑着身子在树阴处乱踏着,直到路口才雇得一辆黄包车。继后在车上她忽然想起:“为什么我不可以向姑母借债呢?”但一种负气的自尊气概鼓励了她,车子是一直便拖回在一条小弄里了。

夜色来了。梦珂从那小板床上起来,轻轻一跳便站在桌子旁边,温温柔柔的去梳理鬓边的短发,从镜中望见自己的柔软的指尖,便又互相拿来在胸前抚摩着,玩弄着。这时她是已被一种希望牵引着,她忘了日间所感得的不快。于是她又向镜里投去一个妩媚的眼光,并一种佚情的微笑,然后开始独自表演了。这表演是并没有设好一种故事或背景的,只是她一人坐在桌子前向着有八寸高的一面镜子做着许多不同的表情。最初她似乎是在装着一个歌女或舞女,所以她尽向着那镜里的人装腔作态,扬眉飘目的。有时又像是一种爵夫人的尊严,华贵……但这爵夫人,这舞女的命运都是极其不幸,所以最后在那一对张大着凝视着前方的眼里,饱饱的含满一眼泪水。真的,并且哭了,然而她却非常得意的笑着拿手绢去擦干她的眼泪:“这真出乎意料了。我自己都不知道我竟哭得出来!”

第二天下午,她又高高兴兴去到圆月剧社,并且她已想好了应当用怎样的态度去见经理,并那些导演,那些演员们。

但刚刚走进门时,第一迎着她的,又是那扁脸;那嘲笑的滑稽的笑,开始便无意的触了她一下。

“呵,又来哉。张先生在楼上,从这门转过去,楼梯口有阿二,伊会引去……”

于是她踅过身去便走,故意又把这笑脸忘掉。当她走进办公室时,真的,她居然很能够安闲的,高贵的,走过去握那少年导演的手,又用那神采飞扬的眼光去照顾一下全室的人。有个瘦子便走拢来,眼睛从那一副大眼镜上面来打量她,一边便向张寿琛探询是否昨晚所说的那人。张寿琛便来介绍,这也是一位导演,并且还是上海有名的文人。可惜她却没听清名字,大约是姓程或姓甄吧。她虽说很不喜欢那眼镜上面的看人法,但她不能不也很大方的谦恭的去接见。正在这当儿,张寿琛太出人意表,而她又确确实实的听见他正打着上海腔向那瘦子说:“阿是?年纪弗大,面孔生来也勿错,侬看阿好?”

那瘦子又向她望了一眼,连忙点着头:“满好,满好……”

这真把她骇痴了。她不知道这是不是应该的,当着她面前来评论她的容貌,像商议生意一样,但她不曾喊出声来,或任性的申斥几句,只好隐隐忍着那气愤,于是这羞惭竟把她弄得麻木了起来,她不知应如何说话和动作了。

几个吃香烟的妖妖娆娆的妇人走来攀她说话时,她竟不会用她活泼的本能去应付,为怕人纠缠反退到室外的走廊上去。

张寿琛拿来一张合同要她签字,她还没看明里面的意思,糊里糊涂的就签上了。后来还是一位姓朱的穿短汗褂的先生,把他编的《圆月月刊》送过八九本来,还夹上一张名片,她才觉得轻松了许多,道了一声谢,便拿着这几本书,退到一边去独自的假装在翻书。但不久又走来一个形似流氓的洋服少年,靠在她对面的沙发上看她。这时她真狼狈得不堪了,不知自己已变成了一个什么东西,一举一动都觉得不好,眼也不敢抬起去望人,她想:“回去吧,我回去吧!”她是这样想回去,不过她却留住了。张寿琛又走来把她引到间壁的一间房子去,很不客气的递给她四张十元的纸币。她说她无须乎这个,但这便是薪水,如她不拿时,便应该挨至十五号在那柜台边用条子向那扁脸兑取了。于是她还得向人道谢。她并且问是否她已可以回去了。自然的,她的行止已是不能由自己了。张寿琛说到晚上的拍影,她可以来看看,并且那位甄(?)先生还想请她今晚拍一个里面不很重要的人物试一试,还说他已决定为她编一个剧本。因了她那瘦削,她那善蹙的眉峰,还得请她做个悲剧的主人公呢,一切的情节他都已想好了。但今晚她却不能拒绝那甄先生的请求,先做一个不重要的角色。

这天,无论在会客室,办公室,餐厅,拍影场,化装室……凡是她所饱领的,便是那男女演员或导演间的粗鄙的俏皮话,或是当那大腿上被扭后发出的细小的叫声,以及种种互相传递的眼光,谁也都是那样自如的,嬉笑的,快乐的谈着,玩着。只有她,只有她惊诧,怀疑,像自己也变成妓女似的在这儿任那些毫不尊重的眼光去观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