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也不尽然。我看只要两情相悦。新式恋爱,如若是为了金钱,名位,不也是一样吗?并且还是自己出卖自己,连归罪都不好横赖给父母了。”
“阿呀!你看,梦姑!你给小人儿的手也剪掉了。”丽丽着急了,用手去推她,“妈!你等下再和梦姑说话好不好?”
“好,这个不要了,再剪个好姑娘吧,拿一柄洋伞的,你说,还是提一个大钱包的呢?”于是又另外剪,并接下去说:“表嫂!你莫神经过敏了吧,遇事便伤心……”
“你不要说什么神经过敏。真可笑,我也是二十多岁的人,并且还有丽丽,自然应当安安分分的过下去,可是有时,我竟会如此无理幻想,真愿意把自己的命运弄得更坏些,更不可收拾些,但现在,一个妓女也比我好!也值得我去羡慕的!……”
梦珂听见了这些从来未听过,如此大胆的,浪漫的表白,又是在一个平日最谦和,温雅,小心的表嫂口中吐出,不禁大骇,丢了剪纸,捉着表嫂的手:
“真的吗?你竟如此想吗?你是在说梦话吧?”
表嫂看见了她那张惶样儿,反笑着拍她:
“这不过是幻想,有什么奇怪!你慢慢就会知道的……”
还要说下去时,杨小姐已闯了进来,抓着梦珂便跑,梦珂一路叫到屋前的台阶边。阶前汽车里的澹明,表姊,朱成三人都嚷了起来。澹明打开车门,杨小姐一推,她便在澹明手腕中了。杨小姐上来后,车慢慢的走了起来,她夹在杨小姐和澹明中间,前面的两人也转过脸来笑,她虽说有点生气,也只好陪着笑脸:
“打劫我做啥子?”
“告你吧,我一见晓淞二哥有四五天不在家,就疑惑,一问他俩人都不知道,心想明哥是同二哥一鼻孔出气的,他一定知道,不过假使他们要安心瞒我们时,问也不肯说的,于是我便使姊去诈他,果然一下就诈出来了。现在我们去安乐宫找二哥。你,若不行抢,你也不肯来,听到‘安乐宫’便不快活了。”
“他住在安乐宫做啥子?”
“哈,安乐宫也能住吗?他们今夜要在那儿跳舞。做啥子,他们在大东旅舍‘做啥子’!”
大众都放声的大笑。
车走过大东旅舍时,杨小姐忽的喊要停车。澹明争着说不能这样进去,但看见杨小姐似乎要发气的样儿,也便告了她一个住房的号数,除了他一人不肯走外,其余的都陆续下了车。当他们走到一百四十三号门外时,杨小姐先从钥匙孔朝里望了一下,忍住笑才又弹门。
“进来!”显然是表哥的声音,梦珂奇怪了。
门开了,表哥弯着腰在擦皮鞋,镜台前坐有一个披粉红大衫的妖娆的妇人,在悠悠闲闲的画眉毛。
“二哥哥,你——好!还不介绍给我们吗,这位二嫂……”朱成和杨小姐最感着有兴趣。
很明显的那两人都骇着了。表哥连耳根都红了,蹬在椅上的那只脚竟不会放下来,口中期期艾艾的不知在说什么。女的呢,把手掩在胸前,不住的说请坐,请坐。
杨小姐们更得意的大笑,满屋里走着去观察所有的陈设。
“你们真岂有此理!这位是章子伍太太,子伍还来信说要我送她转杭州呢。这是舍妹,这是……她们都太小孩气,没等通报就闯进来了,请章太太不要见怪吧!”
这种敷衍自然是没有效力,反更给了人许多以便于说笑的隐射的讽刺话。那善笑的女人这时也镇静了,拖着一双半截鞋,来应酬她所迷恋的人儿的朋友们。
只有澹明不安的坐在汽车里觉得有十二分的对不起晓淞,以后怎好见他,他是那样的嘱咐来!不过一想到如此或许竟于自己还有益处时,又踌躇不安,要怎的去进行才好呢……
这时他已看见梦珂一人从旅馆里出来,跳下车便跑去迎接。
梦珂无言的随着他上了车。
问了梦珂往那儿去,车便向家里开了。
他把梦珂的两手握着,梦珂也随他。
他又向她说了许多关于那女人的不名誉事。
她哭了。这事是这样的使她伤心,想起自己平日所敬爱,所依恋的表哥,竟会甘心搂抱着那样一个娼妓似的女人时,简直像连自己也受到侮辱。
澹明倒很高兴的一直挽着她到家。
她拒绝了澹明送她进房,便一人关着门,躺在床上像小孩般的哭了起来。细细的去想到那从前所得的那些体贴,温存,那些动魄的眼光,声音……“呀!他是多么的假情呵!”于是她从枕头底下把前天收到的那封甜情蜜意的信抽出来扯得粉碎,满床尽是纸屑;看见纸屑,心越气了,又把纸屑撒满一地。千怪万怪,只怪自己太老实,信人信得实实的。便吃亏,不是应该的吗……如此的自怨,怨人,哭了又笑,笑了又哭,也不知经过了多少时候,只觉得人已疲倦,头沉沉的作痛,躺在软枕上犹自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