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拿《死魂灵》来说罢,果戈里在这书里写了许多地主的典型,为什么是“许多”呢?因为那些地主的性格,除基本上相同外,尚有其个别的“异”,因此他们个个都有个性,我们又可说《死魂灵》中的某某人物是个“典型的地主”,为什么?因为此人聚集了凡由地主阶级的社会经济关系及其生活环境所产生的思想意识和习惯癖性于一身,——他是集了地主阶级性格之大成,此所以果戈里在《死魂灵》里所写的既是地主阶级的典型人物,又有各自不同的个性。
所谓“典型”,包括许多内容,主要还是意识一方面的,意识是有阶级性的,我们讲农民意识,就是说这种意识是属于农民的,但我们不要弄错,地主阶级也有农民意识。手工业工人主要的意识是行会观念,但知识分子中也有行会观念,而且很浓厚。但是除这些阶级性而外,一个人还有其“个性”,没有个性的典型性格是不可思议的。
有些人一想“阶级性”就觉得这是由阶级的经济基础而来,而“存在又决定了意识”,所以甲阶级的人的思想意识中,就不会有乙阶级的成分。这也是不对的。
拿阿Q来说,究竟阿Q的思想意识,属于那一阶级呢?当然他主要的是农民的性格,他许多方面,都表现出农民的性格;但也有些意识,不是农民的,不是纯粹的农民的。这是中国另一阶级的意识影响到阿Q身上,譬如精神胜利,这不是中国农民的,这是属于士大夫阶级的。
从前的时代,奴隶的经济地位形成了奴隶意识,另一方面贵族的意识也在“教育”奴隶,当奴隶们不能摆脱贵族们的思想意识的时候,奴隶们是服服帖帖的,一旦,奴隶们不再受贵族的思想意识所笼罩了摆布了,这就是奴隶惊醒的时候,于是奴隶反抗了。历史上,凡统治阶级一定要对被统治阶级施行其“教育”,使被统治阶级的所思所信,都合于统治者的利益和需要。被压迫阶级受长期“教育”的结果,其思想意识当然有统治阶级思想意识的成分,文艺作品力量大的地方就是在于把统治阶级的意识在被压迫阶级中的影响,逐渐减少下去。
第五个问题:写作前要不要先有个大纲?
写作之前要不要大纲,这要看各人自己的习惯,或随他个人的高兴,并无定规。大概写比较长一点的东西,总有一个比较简略的大纲;也有人喜欢先来一个详细的大纲,那是个人的做法。
我曾经在一本小册子上说到巴尔扎克写作的习惯,但他这种习惯。也是自然形成。他欠了一身债,每天在过年三十似的。因为他尚未成名以前,曾经想做一个出版商人,想把世界名著印成很好看的袖珍本,他担任编辑,人家出资本印,可是销路不好,亏了本,他欠了许多债,这笔债一直还到他翘辫子。后来他靠卖稿子度日,因为缺钱,老是先拿钱定期交货,到期非交货不可,而出版商给他的期也不会长,于是他只好先将小说草率写成,先践了约,然后于排印时再加修改。他的原稿第一次排版的时候每行相距很宽,他校对时即就排样上增加修饬,往往多出原稿一倍。第二第三次改排,都如法炮制,一直到他自视满足为止。可是出版商只出一次排工,其余几次改排的工资都要他负担,所以他的所得,大半又被扣除作改版工资了,他的债永远还不清。
巴尔扎克的第一次原稿,实际上只是一个大纲,西洋许多作家,写作时是有大纲的,巴尔扎克的习惯却最特别。
第六个问题:特别重要的人物,如何使他凸出来?
这个问题可以和下面的题目(写人物的方法主要可以归纳为几种?)连起来谈。
怎样使一个人物的形象凸出呢?这也可以用一句滑头的话来回答:你写得很好,他就凸出来了。如果把从前人写人物的方法来想想,来研究研究,也许可以得出一些方法的。大作家并没有定出方法来,但我们可以从作品当中找出一些方法,不过方法是无穷的,今天倘已有了九十九个,也许明天又多了一个,成为一百。写一个人物,主要不要拿作者的口气代替这个人物来说明,不要说这个张三怎样,他的习惯怎样,他有什么特点,而是要作者使这个人物在那里行动,我想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一个最主要的条件。那么用什么方法写这个人物的行动呢?一个人物总该有一个目的,他要达到这个目的,自然要遇到许多困难,我们就要写他用什么方法来打破这些困难。不过他也不是一天老是记着这个目的,他除了有目的的行动以外,还有一些无目的行动,譬如一个人在抗战时期,除了做抗战工作以外,也要游玩,也要谈恋爱,或者也要上旧货摊去找便宜货。我们要写他有目的的行动,也要写他无目的的行动,这样,才可以写出生动的人物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