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我们可以就这个“是否人人可作文学家”一问来讨论一下。换句话说,就是怎样的人方可做文学家。最简便的回答是:“要有天才!”什么叫做天才呢?可说是:丰富的想象,透彻的观察,深密的理解,锐敏的感觉,四者的总和。所以天才是生就的,不是造就得成的;正像一句拉丁格言说:“诗人不是做成,却是生成的。”但是虽有天才,而又并非一定可成文学家;从天才造成一个文学家,须有相当的外界的条件。譬如一颗种子,落在膏腴的泥土里便能茁生发长,落在石田,便枯死了。一个天才若生在绝对与文学无缘的环境里,并且没有机会亲近“翰墨”,那就很少有成为文学家的希望。再推广去说,那些终身埋没在荒寂的乡村里,喧嚣的机器声下,贫苦,不康健的工农阶级内,也不是竟无天才降临的;但是请问这种天才因何机缘而表见呢?还不是同好种子落在石田里一般,毫无效果么?又如我们向来是用文言来发表意见的,而要熟练地使用“文言这种工具,非有十几年的学习不可”;然则没有十数年的闲暇时间学习这个工具的人,虽有天才,岂非终无成为文学家的希望么?像这种情形,是为社会浪费天才。
但是反过来看,我们要说从事文学的人一定有大半本不是天才。这只看自古以来做小说做诗的人那样的多,而伟大的小说家和诗人却这样的少,便可以知道。有天才而未由发展,与无天才而冒滥为之,不论在社会在个人方面,都可说是能力的浪费。浪费总是可惜的吧?所以我们的第二个问题,便是从事文学的人,如何而可确知自己之有无天才。我猜来会有许多人反对这句话。他们大概总以为这是污辱了艺术家的尊严,压抑了创造冲动的自由了。但是请听我分说:我自然不是希望每个将要从事文学的人,须先来考查自己有无天才,待确知了,然后动手做,——不,当然不是这个意思;我是希望方始从事文学的人须先用批评的眼光来检点自己的作品,自己认明自己的才能在何方面——换句话说,即是有没有文学的天才。我们要知道有许多人因为不明白自己所长究在那一方面而致浪费了一生的精力的。司各特先是想做一个诗人,后来自己知道走错了路,改为小说,果然成了不朽的事业。所以先来检查自己的作品,而后确定自己应该致力的方向,乃是有志从事文学的青年,所不可忽略的一件事。至于怎样检查,我以为须得注意四点:
第一,须先考察你的作品有没有你自己的作风。把你的一篇作品夹杂在别人的作品内,能不能使人辨出这是你的作品。
第二,须先考察你自己的作品里,有没有独到的观察。文学无非是表现人生,这是不错的;但是文学之所以可贵,乃在它(文学)能够把一般人所看不见的人生的灵魂捉住了,而加以艺术的描写,使人深切的感受了。所以文学家的天职并非是仅仅描写人生,而应把一般人所看不见的人生的秘奥指出来,换句话,就是文学家应该具有一双特别锐利的眼睛,能观察到普通人所不见所忽略的地方,能捉住了这一点用巧妙的艺术手腕表现出来,使不见者成为共见。这便是所谓独到的观察。小而言之,从一字一句内,也可表出独到的观察。谁也知道一篇文学作品首要描写得好;如何描写得好呢?这就在乎作家能用妥帖新颖的字句来表白。具有锐利观察力的作家能够从不相同的物事中,找出他们的相似点作为比拟形容:这便造成了妥帖新颖的描写。如果作家没有这个本事,只把前人用过的滥调敷衍,他的失败是不可免了。
第三,须先考察你的作品内,有没有丰富的想象。文学家的题材是从现实社会中取来的,然而一篇小说或戏曲却的确不是现实社会里种种相的纪录,而是一个艺术品,即因其中已加进了作者的想象。没有了作者的想象,书中的故事便成为化石似的记录。
第四,须先考察你的作品内有没有精密的结构。既然有了故事,有了人物,一个作家须注意支配那些人物,组织那些故事。故事的发展须是自然的,不见矫揉造作之痕;人物在故事中也应处在极自然的地位,不可有凑搭牵强的毛病。在这些地方,就可以看出作家有没有结构的才能。
一个作家,如果据这四点来检点自己的作品,他至少可以确实自知究竟做了些什么东西。如果他已经有了十篇试作,而竟无一篇合于上面的四项,那么他还是放弃了文学的企图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