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来作家对于“文学是什么”一问题的答案,其概要具如上述。我们看了这许多不同的说法,觉得应注意三点:
一、他们大都是在描写“文学”的面孔,不是为“文学”下定义。他们只讲文学“能做”什么,并没讲文学“是”什么。
二、他们大都只描写了文学所有能事之一部,他们只说出了一部分的真理。
三、他们的见解都偏于一端,不是说文学包括了一切用文字组成的作品,就是说文学惟为供人娱乐,降为形象艺术了。
据这三点,可见妥当的文学的定义竟不曾有过。然这尚是就事论事,姑认自来学者的意见(如上所述者)在原则上并没有错误,不过偏于一隅,不能包举罢了。如果我们排除成见,作进一步的考查,便见得上述诸种对于“文学”的解释,不但是(一)只能描写文学之所能,(二)只说了文学能事之一部,(三)偏于一端,并且完全没有触着最重要的一点——即文学之构成的原素。桑特司虽说:“文学是心理活动的过程,同时又是结果”,似乎已说到了文学之从何而成,但是仔细看来,桑特司之说不但含混已极,并且很像是在那里说文学是怎样来的,而不是说文学从什么东西构造成;犹之只说饼是怎样做成,却没有说做成饼的是什么原料。
我们现在就要提出一种意见来解决构成文学的原料究竟是什么。我以为先解决了这一点,而后“文学是什么”一问题亦可不烦言而得了解答。
上面说过:华失斯忒以文学为“学问、知识、想象三者的结果”;勃洛克以为是“思想与情绪”;鲍思奈以为是“想象”;所谓“学问”啊,“知识”啊,“思想”啊,“情绪”啊……都像是说的文学所从而成的原料,但是我们要知道它们都不是。为什么不是呢?因为一则它们有大半倒是制品,二则用它们来造成的东西不一定是文学。以我看来,文学所从构成的原素有二:
一、我们意识界所生的不断常新而且极活跃的意象;
二、我们意识界所起的要调谐要整理一切的审美观念。
意象可说是外物(有质的或抽象的)投射于我们的意识镜上所起的影子;只要我们的意识镜是对着外物,而外物又是不息的在流转在变动,则我们意识界内的意象亦必不断的生出来,而且自在地结合,自在地消散。当这些意象在吾人意识界里方生方灭,忽起忽落的时候,我们意识界里却有一位“审美”先生便将它们(意象)捉住了,要整理它们,要使它们互相和谐;于是那些可以整理可以和谐的意象便被留起来编制好了,那些不受整理无法和谐的,便被摈斥了。将编制好的和谐的意象用文字表现出来,就成了文学;那些集团的意象的和谐程度愈高,便是那“文学”愈好。和谐是极重要的条件,而使意象得成为和谐的集团的,却是审美观念。没有意象,固然无从产生文学;没有审美观念,亦不能有文学。由此,我们可得一个“文学是什么”的答案了。我们可说:
文学是我们的意象的集团之借文字而表现者,这种意象是先经过了我们的审美观念的整理与调谐(即自己批评)而保存下来的。
二 文学能替人群做什么事?
既然讲过了“文学是什么”,第二个问题便是“文学能替人群做什么事”?这一个问题,也有多样的说法。有人以为文学对于人类所尽的最大力,便是解释高尚的理想,而文学作品之高下,也从所含理想之是否伟大而决定。但丁的《神曲》,荷马的《伊利亚特》与《奥特赛》,密尔顿的《失乐园》,莎士比亚的《韩列德》,哥德的《浮士德》:都是因此而成其为伟大。这一说,最早成立,而且是最普通的说法。中国所说“文以载道”,也是这个意思。
又有些人以为文学对于人群的贡献是把人类本性解释明白,因以达到各民族间的互相了解,而得消泯嫌隙,维持和平。他们以为文学是沟通情感的最适宜的工具。人与人间的隔膜可以由人们的掬诚相见的一席话而消灭,民族间的仇视或猜忌,也可以由各该民族文学家的赤裸裸地表白自己而得了相互的了解。我们要认识一个民族的真面目,最好的方法是去读它的文学。在文学里,就有它的愁眉和笑颜,理想和希望,优点和弱点,功和罪;都一无掩饰地暴露着。当一个人,为了什么可喜的事所鼓舞,或是受了什么忧伤的事所打击,感情燃烧到白热的时候,他扯着了别人,细诉他的喜悦,悲痛,得意,悔疚,成功,失败……的时候,也许我们最能窥见他的心的秘奥罢?我们要知道大半的文学作品都是以这同样的心情而写成的啊!在一个民族的文学里,我们看见的是该民族中感觉特别锐敏的人们,在那里诉说他们的喜悦和忧虑;虽然他们在形式上是表白他们自己或他们的同伴,然而我们从此却接触了一个民族的心。我们读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乔治绮侠(George Eliot),歌德,莫里哀,显克微支,亨利乾姆司(Henry James),岂不是深切的感到他们所代表的民族的心性么?所以这样的由于各民族文学家的各能克尽其职,各能把自己的民族心尽量地拿出来给外人看,尽量地解释自己,则民族的真正融洽,世界人类的真正携手一堂,大概是不难办到的。这便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契诃夫,爱潭(Eden),罗曼·罗兰等人所渴念的。据这说法,文学替人群所做的事是一件最重要最有价值的;它是和平使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