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娴曰:“我来求教,何言谢也?”忽而愕视生曰:“表兄胡为颜色猝变?寺中风露侵人。表兄今日同吾归乎?”
生乃凝思曰:“表妹勿为吾忧,吾山居乐也。”
阿娟将荔枝进生,凤娴为生擘之。此时各有心绪,脉脉不宣。阿娟既退,凤娴含笑问曰:“有人咏荔枝壳云:‘莫道红颜多薄命,昨宵曾抱玉郎来。’二语工乎?”
生似有所念,已乃漫应曰:“工。”
凤娴方欲再言,生颇,时见天际雁群,忽而中断,至于遥遥不见,遂对凤娴脱口言曰:“累劳玉趾,良用歉仄。既承垂爱,今有至言相告:吾多病,殆不能归家,即于寺中长蔬拜佛,一报父母养育之恩,一修来生之果。幸表妹为白婶娘,请婶娘哀恕之。”
凤娴闻言,蕴泪于睫,视生曰:“表兄,此言何谓?吾岂敢传于尊婶?须知吾身未分明,万一尊婶闻此言,以为吾必有所开罪于表兄,则吾与表兄无相见之日,表兄彬彬温蔼之人,岂忍之乎?吾亦知有一人牵表兄之臆,顾其人弗端,人皆知之,表兄宁无所闻?今表兄忽以此言相示,且问吾谬戾至于何地?嗟夫!表兄倾听之:海潮澌澌,是吾瘗身处也!”言讫,呜咽不已。
此时情网弥天而下,生莫知所可。又见凤娴已清瘦可怜,竟以手扶凤娴,恍然凝思。既而变其词曰:“表妹既知吾言为有因,则必宥其离世之志。表妹高义干云,吾岂无感纫在心?适所言肆甚,须知吾心房已碎,不知为计,还望表妹怜而恕我。表妹慎勿哭,人且来。”
凤娴即曰:“然则表兄知所趋避矣?”
生欷?答曰:“自今以去,常接表妹欢笑,不得谓非上苍垂愍。”
凤娴此时如石去心,复露其柔媚之态,抱生,以己颊偎生之颊,已而力加亲吻,遂与生别。
生一夕闻僧言,玄度重来宝幢养疴。携灯参谒,则玄度病颇沉顿,二女并侍榻侧。薇香见生入,即避座而去。芸香垂其双睫,似不欲视生也者。玄度视生,乃无一言。时方雨甚,韦媪坚留生宿隔院。夜已深沉,媪持烛来视,亦甚致敬礼,已而突语生曰:“公子前此使阿娟期薇香于泽畔,公子乃忽爽其约,而遣他人替代,宜乎薇香不与之言而返。敢问公子何以对薇香?其时吾曾谒公子之门,阿娟答言公子已外出。公子岂知薇香忧迫之情而怜恤之耶?薇香初意本不欲出,吾特以公子情深义重,力加劝勉,始毅然赴命耳。”
生闻言,心为一震,即仓皇答曰:“此何日事?吾未尝有是约也。”
媪思之,复曰:“是亦不能无问。然则花钗亦非公子亲交阿娟者耶?”
生曰:“花钗固吾亲交阿娟,令返薇香。”
媪曰:“意何在也?”
生曰:“此语何能答?亦不须问。今实告吾媪,吾此来鼎湖,不久当祝发为僧螃蟆鄙至此,咽塞不能续言,乃逆吞其泪,颤声曰:“请妪语吾亲爱之人,钗去而寸心存也!”
媪此时愀然作色曰:“前朝公子与一送眼流眉者相抱而泣,沙弥共见之,此曷为而然者耶?始吾叹公子信义多情,吾今然后知公子矣。”
媪与生对答时,薇香潜立户外,一一俱闻之。既返,踞椅於邑,抽刀遽欲自刭,闻其父呻楚声,则又自止,若是者三。顷之,与芸香共寝,芸香言相生仪表,决非负心之人。薇香斗忆生言“寸心存”,犹有藕断丝连之意,又思答媪之第一语,中心油然暗喜,意必有人诳生,则他时二人亲证,自能回复其心。
是夜,雨滴不止,生亦不能成寐,思媪之言,实出至诚,知前时所见,实薇香见绐于人。愈思则愈见薇香淑质贞亮,决其人无他遇。天明,将还钗本末陈露于媪,深自引咎。乃归寺,汲汲无欢。
无何,玄度病卒,生出资营葬于宝幢,媪遂同薇香姊妹归乡。生亦以刘命催归。归时已不见凤娴,生始责阿娟妄言伤正。
阿娟忐忑曰:“不敢,既不许吾为知言,公子当后识耳。”
越日,刘谓生曰:“汝终日容色不悦,何也?汝须自珍重,月内我为汝定凤娴为妇,腊月涓吉成礼,百年之好,吾为汝庆。
汝前谓非薇香不娶,此汝年鬓尚轻,不晓世事。薇香德素何如,今姑勿论,使其人卓然贞白,娶之不但无一星之益,人且藐吾家世。我仔细回环,所以必为汝娶凤娴者,门户计耳,非我故为猜薄薇香。凤娴亦婉惠可爱,何悖于汝?今汝须静听吾言,勿为他人所惑,此男儿立身之道也。”
生跪刘之前,力争曰:“我负薇香,独谓义何?”
刘怒曰:“汝但博一女子欢心,视我之言为呓辞耶?”
生此时知刘意不可挽回,时日西夕,生往叩薇香之门。韦媪肃之入,生告之故,媪令薇香庭迎。是夕,月寒霜冷,生肢体战动,无以致辞。忽进抱薇香于怀,两人胸际沉浮呼吸,息息皆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