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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行脚

如果我能再多清醒一会儿,我就会看到小洞里的星光如何移位,我就能看到时光诡秘的行踪。然而,我睡去了,我无法偷窥一部时光的演义——反而,在暴露的半圆小穴里,我容整张大漠的天空俯视着我的睡容,且让每一颗经过的星星在窥视时轻轻传呼着:“看啊,那女子和我们一样,她正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地老去。一如我们,有一天一觉醒来,我们都将烟消云散,恰如那一夜拔营的蒙古包,不留一丝痕迹。”

我睡去,在不知名的大漠上,在不知名的朋友为我们搭成的蒙古包里,在一日急驰,累得倒地即可睡去的时刻。我睡去,无异于一只羊,一匹马,一头骆驼,一株草。我睡去,没有角色,没有头衔,没有爱憎,只是某种简单的沙漠生物,一时尚未命名。我沉沉睡去。

“这是阿尔泰山。”他简单地说。

“阿尔泰山。”我简单地重复。

好像没有什么可说的,对,这就是阿尔泰山天山的北支,是李白的诗啊!“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它当然是,它一直就在那里,它一直就是。

我读过它的名字,在小学的教科书里,对我来说,它和“地球是圆的”、“1+1=2”都属于童年时代牢不可破的真理的一部分。此时见它,只觉是地理书页里少掉的一页插图,现在又补上了,一切是如此顺理成章。

而这插图却一直展现在车子的正前方,我要怎么办呢?它美丽、安然而又不动声色。你的眼睛无法移开,因为广大的荒漠中再没有什么其他的视线焦点了。其实它并不抢眼,像古代恐龙一列长长的背脊,而龙正低头吃草,不想惊人,也不想被惊。四野亦因而宁静如太古。

阿尔泰山,我不知该怎么办。

我若能挥鞭纵马,直攀峰头;我若能逐草而居,驱羊到溪涧中去痛饮甘泉;我若能手拨马头琴,讲述悠古的战史;我若能身肩绫罗绸缎去卖给四方好颜色的女子,是的,我若是草原上的战士、牧人、行吟诗人或商贾,则阿尔泰山于我便如沙地的长枕,可以狎昵亲密。但我不是,我是必须离去的过客。

终于我们下了车,去走约珥峡谷。七月的山色如江南荷田,那绿色是上天一时的恩旨,所以格外矜贵。野花漫开,使人不禁羡慕山径上的地鼠,他们把每个小山丘都钻满了洞穴,探头探脑,来看这一夏好景。

山沟的水慢悠悠地流过。

敖包立在路旁,是一堆碎石头垒成的一人高的小丘。

“经过敖包,骑者必须下马,行者必须立足,按顺时针方向绕一圈,然后前行。而且,不要忘了为敖包加一块石头。”

“蒙古人只记得他们是从大兴安岭上下来的,所以到了草原,他们还是想垒个小石堆来思念一下。敖包上方有时会插上许多根树枝,那是象征大兴安岭上的森林。”

原来,一个人在堆敖包的时候,他正肩负着整个民族的记忆!

一只沙雁飞起,羽色如沙,倏忽间消失了。

一路行来,我一直问自己一个问题:“这块土地,究竟是属于谁的?”然而,此刻,我忽然明白:“不,土地不属人类,不要问它属于谁,该问‘谁属于它’,黄羊属它,灰鹤属它,沙雁属它,天鹰属它,老鼠属它,牧民属它,如果我爱它,我也属它……”

人在峡谷里走,左颊是山,右眉是山,两者仿佛立刻都要擦撞过来,不免惊心动魄。脚下又每是野花,走起路来就有点跳的意味,怕踩坏了一路芳华。生命在极旺盛极茂美之际,也每每正是最堪痛惜的时分。

想起昨天在戈壁博物馆里看一只银龙笛,笛子镶银,银子打造成龙的形状,但整个笛身却是由一根腿胫骨削成的。

“这是一根十八岁女子的腿胫骨。”解说员说。

“为什么单单要用十八岁女子的腿胫骨?”我问。

“因为,十八岁就死去的女子,腿胫骨的声音最好听。”那解说员回答得斩钉截铁。她是一个大眼睛的女子,她回答的时候并无“据闻”、“听说”等缓冲词,仿佛那腿胫骨的声音是她亲耳听闻。

我把眼睛贴在博物馆凉凉的玻璃上,看那致密呈象牙色的骨管。十八岁女子的腿骨又如何呢?从科学上说,十八岁女子是不至骨质疏松的,但这一定不是真正的理由,真正的理由是——我走开去,一直在想。

而此刻在七月的阿尔泰山山麓,在野花如毡的约珥峡谷,我仍在想那属于十八岁女子的银龙笛的音色。我想那声音中必然有清扬和呜咽,有委曲和畅直,有对主命的迟疑和试探,也有情不得已的割舍和留恋——是这一切令人想起十八岁的女子,是某个年代草原上某些牧人对某个女子骤然逝去深感不舍吧?他们于是着手把她装饰成一截永恒的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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