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戈壁行脚

张晓风(台湾)

大漠,即大沙漠,蒙古语曰额伦,满洲语曰戈壁,广漠无垠,浩瀚如海,古亦称为瀚海。

——《中文大辞典》

“你说,我们是不是疯了?”慕蓉转脸问我,当时车窗外约五百米的地方正跑过一群蒙古黄羊,蹄子下仿佛一一长了翅膀,飞快,“顶着这七月中旬正午的大太阳,我们居然跑到这南戈壁的碎石滩上来。”

“对,我们是疯了!”我回答她,眼睛仍不离那上百只的野生黄羊。据说它们有四十万头。

“在蒙古草原旅行看到黄羊,是表示幸运!”有人向我们解释。

“可是,”有人抗议,“刚才一大早看到两只灰鹤的时候,你不是也这么说的吗?请问有没有什么动物看到了是不顺的?”

解说的人一时语塞,不知怎么接话——我很想替他回答:在蒙古,只要碰见的不是老虎、熊、豹和蛇那些会伤人的动物,就都是幸运的。这块土地比台湾大十倍,人口却只有我们的十分之一,尤其在南戈壁,车行五六小时不见一人并不稀奇。因此,如果碰到驯良的动物,应该都叫幸运。

黄羊屁股下一圈白,很像小鹿。我起先看它们飞奔,以为它们在躲避汽车。后来看它们跑过了汽车还一直跑个不停,才觉得它们是有点起哄好玩的意思,也许它们正在争相传告:

“今天一定幸运,因为碰上了一辆汽车。”

那批黄羊大概也疯了——乐疯了。

“一川碎石大如斗。”唐人的诗是这样说的。

以前总以为诗人夸张,此刻站在碎石滩下,才知道,事情其实是可能的。此地的碎石仅仅“大如拳”,也许是经过一千两百年的风霜雨露,它们纷纷解体了吧?

这样的碎石滩渺远孤绝,四顾茫然若失,人往大地上一站,只觉自己也成了满地碎石里的一块凝固、硬挺、在干和热里不断消减成高密度的物质。

沙海终于到了。

我会溺死——若我在亿载之前来。方其时也,这里正是海底,珊瑚正在敷彩,年轻的三叶虫正在轻轻试划自己的肢体。而我会溺死于那片黛蓝,若我来,在亿载之前。

而此刻,在同一坐标,我会干涸而死,若我再枯晒一天。背包里有一瓶水,一包杏脯和几片饼干。只要我在此站上一天,我就会永远站在这里了。

沙上冷不防地会冒出一两具动物尸体,不知怎么死的。是因为生病或负伤?是由于殴斗或饥饿?看来它们都一样了,安静地侧卧着,和黄沙同色——一半已埋在沙下,只等待下一场风暴把它们掩埋得更深更不落形迹。

生活过,奔驰过,四顾茫然过,在偶雨时欢欣若狂过——这就是那具骆驼或那具马尸的一生吧?不,这就是一切有情有识的生物的一生吧?

死亡从四面八方虎视眈眈逼视着这片土地,逼视着我向大化借来的这微贱如蚁的生命——可是,就在这水滴下来都会嗤一声冒起白烟的沙海上,居然还长得出一丛丛卧在地上的小灌木。灌木上还结着小浆果,浆果粒大如黄豆,揉开来是黏稠的汁液,令人迷惑不知所解,仿佛有什么法师用幻术养出了这批植物。

风吹来,在沙海,我在沙纹间重绘亿万年前波浪的线条,在风声中复习亿万年前涛声的节拍。望着自己明日即会消失的脚迹,感到这卑微的生存和大地无常间不成比例的抗衡。

沙海上有一块刺猬的皮,C把它捡起来——那小动物的身体已不知何处去了,却只在一丛小灌木前留下那张芒刺戟张的皮。肉体已经销蚀尽了。那护卫着柔弱肉体的尖锐芒刺却空自糊里糊涂地继续执行任务,如出鞘之剑,森森寒芒,不知要向何方劈刺。

我原以为C捡拾那片刺猬皮是随捡随丢的,却不料他竟拎回去了。我很愕然,呆呆瞪着那密密麻麻的刺,觉得有什么东西穿心而过。

我们躺在临时搭成的蒙古包里。那时,已近午夜两点。

包有一个拱顶,圆圆的,像罗马城的“万神祠”大教堂。那教堂的圆顶大喇喇地开着个大洞,伸手就可以擒来云之白与天之蓝,连飞鸟与天风也是招之即来,挥之即去。那“万神祠”对我而言,远比“圣彼得”大教堂华美庄严。

而这蒙古包的顶也有一半是开向天空的。

尘沙上有一张薄褥,我就躺在那上面。仰头看天,天上有几粒星,刚好从那半圆形的天窗洒下,因为洞小,容不得满天星斗,但也因为只有那几粒,仿佛分外暗含无穷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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