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风和日丽,主人家拿面包车送我们到蒲家庄。庄里小道清洁,两边房屋紧凑齐整,叫人觉着丰足又厚实。在土墙草顶的农家院子中间,有一个小小的院子,三间小小的北房,砖墙瓦背,青石台阶,这就是说狐道鬼的聊斋了。东西厢房,是麦秸拍的草顶。聊斋里边,和一般农家不同的,只是摆设着笔砚印章,一块叫做三星石的盆景,一个盘根垒块的木璎炉。院子里浓阴落地,那是后人栽培的树木花草。这样的小院子南方叫做天井,倒是恰当。站在院子里看天,实有井底观天的意思。
这里已经是黑漆门,白粉墙,山石盆景,也有小楼在套院里动工了,但还没有扩建成“庙堂”,蒲老先生在九泉之下还当是泰然自若。后来的人在这农家天井里徘徊,也当有感慨,当有因感慨而来的思念,当有思念生发起来的启示。
这里没有横溢现代精神的雕塑,只是中堂挂着一轴七十二岁时的画像,清瘦平和,白发稀疏,老眼眯郑端坐在太师椅上。这个形容给我什么印象?率先闯上心头的是:从容。
画像上有蒲老先生自家题字二处,屋里阴暗,字迹细小,我看不清楚。后来据朋辈之中,颇具杂学的邓友梅考究,其一曰:
尔貌则寝,尔躯则修,行年七十有四,此两万五千余日……
这个算术好像废话,但读来不能一笑了之。此处有孤愤,但都从容含蓄了。老先生一生布衣,七十岁以后才得一贡生。画像上却戴红缨帽,有马蹄袖补服,因之又有几行“松龄又志”,其中一句绝妙:
……此像作世俗装,实非本意,恐为后世所怪笑也。
清苦是明摆着的,寂寞是处处露着痕迹的,屈辱更加像是火红的烙印。但这些都让从容消化了吧,或者就是这些溶化成了从容了。
走出村庄里把路是著名的柳泉。现在只是一口枯井,两丈来深,一巴掌水漾不住井底。倒是那位置至今还在三岔路口,地头村尾。传说从前井是满的,可以俯身吸饮清泉。井边有几十棵柳树,有茅亭。聊斋主人常来树下乘凉,煮水沏茶,再放两把烟叶在石头上,和过往行人,田间父老聊天,话桑麻,唱俚曲,笔录奇闻异事……
现在近边的打麦场上,响着卷扬机,红衣绿裤的女人家,拿大扫把来回打扫滚跳的麦粒,发散着麦熟的香味。远处三三两两金字塔模样的乌黑小山,那是煤矿筛选下来的煤矸石。煤就在地皮下边。这是个富饶的地方。
走上柳泉斜对面的土坡,不多步,就走进了松柏树林、曲折苍翠的山谷。踏着黄泥作底,松针铺地的软和小路,寻访蒲家墓园。“坟垄湮没,莫可辨识”。但赫然一块新碑。字迹清瘦遒劲。邓友梅又有考究:
……茅盾先生重写蒲松龄墓碑,特在左侧记上了一笔:“此处原有张元撰柳泉先生墓表碑一座,于‘文化大革命’中毁于林彪‘四人帮’篡党夺权之祸。”我看了心里酸酸的。这两行字很能表达茅盾先生的心情和品格,茅公也作了古人,这碑本身也是珍贵文物了,倒不如筑个亭子,把这碑也保存得好些。
原来这位一生冷落的前辈,那冷落的墓地,也没有逃过这一浩劫。他屈辱的生命,死后复遭屈辱。友梅德州人氏,乡里情谊启发了激扬文字,振笔疾书道:
“他享受的是贫困,献给人民的是富有。”“感到和蒲先生相反,自己从人民身上取得的过分富有了,而献出的竟是如此贫困。”“如今如果有人指望东打听一件新闻,西寻问一件轶事……(这里,我得插一句话,如果还债一般,欠债逃债一般,如果写作机器一般。)……就想写出好文章,我请他去蒲松龄故居看看那两块砚石——”“这真是两块快磨穿了的陋砚啊,石头既不出名,雕工也不出众,可是满是笔痕,满是墨迹……”
我站在这两块砚台面前,想起了一个痴字。蒲老先生有两句名言:
书痴者文必工,艺痴者技必良。
有这个痴字,才有“伶仃独步”,别开生面于梦境,另辟蹊径于幻觉。痴者时日必从容,辛酸苦辣,视同等闲也。大智若愚,大手笔若痴。这是我到蒲家庄一趟的拉杂感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