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到山腰,渐渐可以辨出黑瓦下面乱石累成的墙子,墙外是一片浅黄疏竹。一道白亮亮的小溪,接连着远天,蜿蜒钻来。它浸润了油绿的稻田,扶起金黄的大麦,沿途还灌溉了溪旁的桑麻,终于环村绕成一道水篱笆。
这时,黑瓦上面正飘了片片炊烟。
走进了村口,只见几个穿了花格短袄的女人正屈下腰身,在溪畔浣衣呢。身旁一个两三岁的孩子,伸出小指头向着岸上指点。迎头出现了一个男人,头上扣着一顶旧戏里丑角常戴的两牙青呢帽,背着一束熟麦,蹒跚走过来,看见那个小孩,脸上立即堆满了笑容。
隔着墙缝,我偷看这山村里农户的草垛堆了多高,徘徊在道旁的水牯是肥壮还是瘦削;它摆了摆那细得近于滑稽的尾巴,向我沉痛地叫了一声。我还同那赤脚在河滩上放羊的女孩坐了一阵,只听她抛着卵石,低唱着俚俗的小调。随了那懒洋洋的吟唱,落在溪里的卵石啵啵冒着泡,画起大圈套小圈的图案。
秋天,枫叶一红,我们就把它比作火焰;我却不知道春天的枫叶,也可以旺盛得像火焰,上浅下深,那么繁茂,那么升腾,真似谁在春色里放了把烈火。
我们走过人家,走过店铺,终于出了村庄西口。村口外,那片田野在迎迓着我们了。
和小溪平行着,这石子路也长长地伸入绿野里,接连着辽远的天空。雏燕在溪上轻佻地掠出诸般姿势,飞得疲倦了时,不定落在溪里那块石卵上,听不见它的喘嘘,却看得见那赭色小尾翅频频扇动。
流到章大经(恭毅)墓前,溪面展宽了。会仙峰由地平线上猛然跃起,隔着那棵硕大柳树看它,细长柳叶形成一个框缘。
当我们踩着溪里的乱石,奔向对岸的佛头村时,溪畔正停着一顶彩轿,周身闪出灿烂的珠饰。衬着四面素朴的山水,这华丽越显得鲜艳希罕。一定是由老远抬来的,四个轿夫正歇在石上,擦着汗。几个短打扮的小伙子手里各摆弄着一宗粗糙乐器,两牙呢帽下面,是一张笃实的脸。
出我们意料之外,轿帘大敞着:那穿了宽大艳红绣袍、胸前扎着纸花、头上顶了一具沉重冠盔的“俏人家”,正大大方方地坐在轿里,前额一绺海发下,滴溜着一对水汪汪的眼睛,望着隔岸的山丛呆呆出神。那里,谁为这个十八九岁的少女安排了一份命运,像那座远山一样朦胧渺茫,也一样不可挪移啊。
许多旅伴伸手向她讨喜果。她仰起小脸来茫然望着我们,机械地把那只密匝匝戴了四只黄戒指的手伸到身旁那布袋里,一把把掏出染红了的花生糖果,放到那些原想窘她的人们手里。
今夜,她将躺在一个陌生男子的身边,吃他的饭,替他接续香烟,一年,十年,从此没个散。这人是谁呢?溪水不泄露,山石不泄露,她只好端坐在彩轿里,让头上那顶沉重家伙压着,纳闷着。
大家感到了满足,于是渡过溪流,直奔佛头村而去。
走出不远,一阵竹笛和二胡交奏声由隔岸吹来。回头一看,彩轿抬起来了,轿夫们正涉水渡着溪。
由佛头村沿山道前行,便到龙溜。这是湖南潭的出口。不知是千年山洪冲陷的,还是天然长成的,浩荡的潭水临到下山时却碰到这么一块古怪岩石,屈曲十数折,蜿蜒如游龙,下为石阈阻住,水不得逞,又逆流折回,飞卷起狂颠的水花,银亮汹涌如怒涛。掷下巨石,即刻便卷入湍流,看不见石块,只听得击碰如搏斗的响声。
湖南潭有三潭。上潭据说最为幽奇,为了天雨路滑,石不着足,并且还得赶程去散水岩,便放弃了。
一个薄情的游客,离开雁荡可以忘记所有的瀑布,或把它们并了股,单独散水岩,它不答应。它有许多逼人惊叹的:背景那样秀美,竹林那样蓊郁,紫褐的巨崖拔地而起,瀑布悬空垂落,脚下那碧绿潭水里还映出一条修长倒影,摇摇晃晃,散水岩好像凭一道银流,贯穿了天地。
然而使人发呆的还是散水岩自身。几天来,说到瀑布,你都意识到一个“布”的观念,可是轮到散水岩,这布便为一只纤细而刚硬的大手搓揉得粉碎了。你只觉这只无名的手在一把一把往下抛银白珠屑,刚抛下时是白白一团,慢慢地又如降落伞般陡然分散,细微可辨了。半途如触着一块突出的岩石,银屑就迸得更细小了些,终于变成一种洁白氤氲,忽凝忽散,像是预知落到地上将化为一摊水的悲惨,它曳了孔雀舞裳,飘空游荡,脚步很轻盈,然而由于惊慌踌躇,又很细碎;越游越散,越下坠,终于还是坠入下面那青潭。有时触着潭边崖角,欢腾跃起,然而落到崖石上,崖石依然得把它倾入潭里。
走过佛头村一家门前,院里正挤着许多看热闹的乡民。我们好奇地探进身去,没人拦阻,于是就迈进门坎。供奉着祖宗牌位的客堂很窄小,两张方桌却围坐满了贺喜的戚友。看了我们十个人拄着棍子,一直闯进来,他们很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