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在山道上“由此往雁湖”的路牌旁,我们犹豫起来了。忆起中学时候,在教科书里读到的“雁荡绝顶有湖,水常不涸,雁之春归者留宿焉,故曰雁荡”那段话,望望隐在云里的峰尖,觉得不一访雁湖真太委屈此行了。然而领队坚主雨后路滑,天黑才能赶回,万万去不得。为了使我们断此念头,还说那湖面积虽大,却已干涸了,下午可以拿仰天窝来补偿。我试着另外约合同志,终因团体关系,只好硬对那路牌阖上眼,垂头丧气地循原路下山。
踏过一段山道,又听见猛烈响声了。这声音与另外的虽不同些,它对我却并不生疏。在我还不知道已到了西石梁时,便断定这是悬濑飞流的瀑布声了。
梅雨潭的瀑布坠地时声音细碎如低吟,罗带瀑则隆隆如孔啸;为了谷势比较宽畅,西石梁飞瀑落地时嘹亮似雄壮的歌声,远听深沉得像由一只巨大喉咙里喊出的。走近了时才辨出,巨瀑两旁还有晶莹水珠坠下,在半山岩石上击出锵琅配音来。
太阳虽始终不曾探头看看我们,肚子这只表此刻却咕噜噜鸣了起来。算算离晌午总差不多了,便在瀑布旁吃了午饭。一顿饭,两眼都直直望着门外悬在崖壁上的“银河”。我吃得很香,很饱,但却想不起都吃些什么了;只记得很白,很长,滑下得很快。
饭后,还坐在正对着瀑布的那小亭子里啜茶。一个白须老者臂上挎着一篮茶叶走来,说他的茶叶是用这瀑布的水培养的,饮来可吸取山川的灵气,说得至为动人。
喝完茶,我们爬上那形状酷似芭蕉叶的西石梁洞。横在洞口的石梁真像一座罗马宫殿的残迹:幽暗、僻静,充满了原始气息。一只羽毛奇异的鸟,小如燕,翅膀抖颤如野蜂,叫出一种金属的声音,夹着洞旁隆隆的瀑布声,把这洞点缀得越发诡秘了。
洞旁有一座用石块堆成的小屋。墙隙缝里伸出一根剖半的竹筒,像只胳膊直插入由洞里流出的淙淙小溪。竹心仰天,水便沿了那竹筒缓缓流入屋里,竹心扣下,水依然流下山去。
我们正惊讶这聪明的发明呢,那小屋里走出一个道姑来,微笑地为我们搬来一条板凳。
道姑的住所很简单,三间矮房,檐下一堆干柴。一个七八岁的小道姑正抱着一束干柴走过,见了我们眼皮即刻朝下,羞怯怯地忙躲了进去。准是个受气的小可怜虫!
到了大龙湫,数小时内连看四个瀑布,眼里除了“又是一片白花花”,已不大能感觉其妙处了。游山逛水原是悠闲生活,若讲起“时间经济”来,就有点像赶集的小贩了:东村没完又忙挑到西村,结果不过成为一个“某年某月余游此”式的旅行家而已。对于雁荡,我便抱愧正是这一种游客。
也许是因为水来自雁湖,论气魄,大龙湫比今天旁的瀑布都大(不幸是转到它眼前时,人已头昏眼花,麻木不仁)。而且因为岩顶极高,壁成凹状,谷里透进不少风力。瀑布由岩顶涌出,便为风吹成半烟半水,及至再落下数丈,瀑身更显缥渺。落地时,已成为非烟非雾的一片白茫茫了;只见白烟团团,坠在潭里,却没有什么响声。
瀑布旁,褐黑岩上,刻着多少名士的题字:“千尺珠玑”,“有水从天上来”……然而最使我留意的,却是刻在“白龙飞下”旁的一句白话题字:“活泼泼地”。不说和其他题名比较,仅看看眼前的万丈白烟,再默诵那四个字,不免感到太煞风景了!
沿着大锦溪,走到能仁寺旁的燕尾瀑时,我只记得天上徘徊着一片灰云,山色发紫,瀑布挂在山麓,很小,像是燕尾。瀑布坠入了霞映潭。
来不及喘口气,我们又扑奔仰天窝去了。
虽然没缘看见雁湖,山上却有这么深一座小池也够希罕的了。然而它不止奇,还有它的险哪!
我甩下外衣,一口气由山脚领头跑上去,原想抢先看看这奇景。拄了根竹棍,我竟爬到了山顶。待将到仰天窝时,路忽然为一壁立千仞的巨岩截断了。俯身一看,啊,好一座无底的大陷阱。
池水是黄的,池畔的土绵软作朱红色。靠近崖角还放了张石桌,栽有两棵制造香烛的桕树。这“天池”的主人(也许是管家)是一位和善的老农,那正冒着白色炊烟的三间瓦房便是他的家。这时,他还为我们端出几碗茶来。
坐在那石桌边,仰首,周围环绕我们的净是暗褐色的山,只有玉屏峰下挂了几道银亮溪流。山谷里是一片稻田,深黄葱绿,田塍纵横,似铺在山脚的一块土耳其地毡。
虽是阴天,这却是个银亮亮的日子。躺在硬邦邦的床上,梦境挂满了长长的白练。
五、一只纤细而刚硬的大手
由马家岭下眺南阁村,不过是叠铺在稻田中的一片栉比黑瓦,三面屏围高耸,一面直通远天。天空这时正有一程白云,折出灰色细纹,覆盖着这静寂的山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