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天气,寒暖恰恰相宜,山野的风吹到脸上,教人想到游泳。新绿才上满了枝头,并不茂密。一簇簇的杏花夹杂在山阿林木的中间,远看像一朵朵的停云,近看那鲜亮的颜色像发出的透明的光。
滁州有名的山是尖山、凤凰山、琅琊山还有大丰山。据说大丰山是“盘亘雄伟出琅琊诸峰上”。丰乐亭在丰山的幽谷里,地形低洼,四面群山环抱,谷里很多细竿宽叶的丛竹,竹下有泉,名叫紫薇。我们听到“泉”字,总要想是清浅的,漫流在石上有淙淙的声音的乳泉;可这紫薇泉是潴蓄在一个方池式的深潭里,水极清,里面有水草纷披不能见底。当初发现紫薇泉的人是欧阳修的仆人,故事是这样:有一天有一个人献新茶给欧阳修,欧阳修因想起前几天所发现的醴泉,就教人去汲醴泉的水来烹这新茶,醴泉离城至少也有十数里路远,为了一杯茶教人跑这样远,欧阳修真算风雅。不幸汲水的人在回城的路上(许是太累了)摔了一跤,把汲来的水全给泼了,倘若空手回衙,欧阳修一定罚他再去重汲,他想若再跑这么多路又怎受得了!哪知他这一急倒急出今天这样一个大古迹来了。因为他在仓皇中把近处山里的泉水随便汲些回去奉给太守大人。这位太守大人真是一位天才的饮水家,对于泉味确有研究。尝后知道决不是醴泉,就穷加拷问这个仆人,才知道是在丰山幽谷里得来,欧阳修是个“博学多识而又好奇”的人,他得到这个泉,立刻造一座丰乐亭在泉上,他给梅圣俞的信说到造亭的始末:
去年夏中因饮滁水甚甘,问之,有一土泉在城西百步许。遂往访之,乃一口谷中。山势一面高峰,三面竹岭回抱泉上,由有佳木一二十株,为天生一好景也。遂引其泉为石池。甚清甘,作亭其上,号丰乐亭,亦宏丽。又于州东五里许有二怪石,乃冯延鲁家旧物,因移在亭前。广陵韩公闻之以细芍药十株见遗,亦植于其侧。其他花木不可胜记。山下一径穿入竹筏,蒙密中溪然路尽,遂得幽谷泉。已作一记,未曾刻石。
可见从前丰乐亭是怎样的名胜!与欧阳修同时代的人像蔡君谟、苏子美、梅圣俞,都有诗纪这事。他们在这里饮茶听泉,一种悠闲的风度,教今天来逛的人想像起来真是觉得“渺然如何”了。从前这里的幽谷泉现在已不可见,只在欧阳修的一首诗里保存着。诗是:
踏石弄流泉,寻源入深谷,
泉傍野人家,四面深篁竹。
溉稻满存畴,鸣渠绕茅屋。
生长饮泉甘,荫泉栽美木,
潺N薮憾,日夜响山曲,
自言今白首,未惯逢朱毂;
顾我应可怪,每来听不足。
我真想自己也有这样一个“野人”的家,在深林里傍着泉水,昼夜听的是风动竹叶飒飒的声音,流水潺车纳音,并且一生不遇到一辆“朱毂”。
现在的丰乐亭已经过几次的修葺,旧日的面目必已失去,所谓花木,所谓二怪石都只可梦想。一些历史的痕迹只留在几座大石碑上。
从丰乐亭再向西走,路上看见许多累累的大盘石,有的上面刻有碑文,但模糊看不清,只有一个石上的四句诗,末二句还可摸索得出来。是:“风流人已远,同乐到如今。”我读了两遍,觉得一种缠绵慷慨的意思,自然而然的涌上心来。欧阳修的潇洒和爱的风神永远藏在这石头里。
到柏子龙潭要翻过几个小山,山上有人种地。问他种的是什么?说是蚕豆同小麦。问他是哪儿的人?说是山东。以后我们听到好多北方口音的人说话。问他们是从哪儿来的,大半都说是从皖北或是山东来。比方给我拉车的那车夫就是山东滕县的人,母亲同妻子小孩都留在家乡,他自己跑到这样一个小城里来拉车,生意最好的时候可以拉得五十多块钱一个月,说都捎回去买点田地养家小,这在他是顶得意的进款了,可是我们要想想他的汗血啊!我们走到两个洞口,乡下人有住在里面当作“家”的,不知是否双燕白鸽二洞?向下看,龙潭在一块低洼的大壑里,里面有方形的墙基,像一座废墟的四方城。潭底地更低,从前这里有一潭黑水,现在只西北角一湾清水了,水边长一棵杨树,游人从隧道走到柱下。四周的墙壁上长满了草木。若当木叶茂盛的时候,这里要多么阴森可爱。滁州志载:
明洪武甲午夏七月,驻跸于滁,丁旱叹,躬祷,甘霖大作;洪武六年有旨创建祠宇,改封为柏子龙潭之神。十六年浚龙潭,潭周为楼,极其壮丽,有御制碑记为祭文。
现潭上楼已废,只剩石础十六,潭中石柱四根。石柱极宏壮。每柱共四节,乃凿石为十六角,大方形堆叠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