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东洋社会则建立在“亲亲尊尊”这样的两个基础之上,也就是社会亲情和英雄崇拜(Affection and Hero-worship)。我们热爱父母双亲,所以我们服从他们,而我们所以服从比我们杰出的人,是因为他在人格、智德等方面值得我们尊敬。学者同车夫相比,所以比车夫更值得尊敬,是因为学者从事的是脑力劳动,比较艰苦,而车夫从事的是体力劳动,不像脑力劳动者所从事的那样高难。所以,他所受到的尊敬,自然要低得多。假如有这么一个社会,让车夫坐车,而让学者拉车,尊敬车夫而鄙视学者,那么,这社会还成其为社会吗?
现在的中国就有这样的趋势,我们或许当车夫更合算。
如果金钱成为社会的基础,那么,社会就有堕落到这种状态的危险。
《中庸》上说:“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如同上面所讲的那样,我们服从父母是因为我们热爱父母;我们服从贤者,是因为我们尊敬贤者,这就是东洋社会的基础。诸位来听我的这个讲演,是因为诸位有尊贤之心,尽管我实在没有这样的资格。
下面谈谈政治。
关于政治,我以为可以分为三阶段。政治的构成是以保护人民的安宁为目的的,在它的初期,文化尚不发达,人民愚昧无知,同小孩相似。那时候为了保证社会的秩序和安宁,换言之,就是针对少数人做坏事,该采取怎样的措施?为此统治者说:“你们不得做坏事,如果做坏事,就要受到神的惩罚。”在中国,这种政治方式被叫做“神道设教”。这便是初期的政治。
帝政时期的欧洲是通过基督教来统治人民的。但是,随着文艺复兴运动的兴起,人民日渐觉醒,不再信神了,相应的也就不怕神灵的惩罚了。因此,欧洲的统治阶级,尤其是普鲁士国王,便实行警察统治,依靠警察来保障社会的安宁和秩序。也就是说,文艺复兴之后的欧洲,所行的是强权政治。最近的欧洲大战,就是这种强权政治的结果。这并不是我个人的意见,英国伟大的思想家卡莱尔就说:“欧洲社会是混乱加上警察”(即警察统治的无政府社会)。他的意思就是说,欧洲政治如果放弃强权,第二天就会乱作一团。
因此,怎样摆脱强权政治,就是战后欧洲所面临的重大问题。
然而,在我们东洋,我们既没有那样的对神的恐惧,也没有对警察的恐惧。那么我们怕什么呢?因为怕什么才维持了我们社会的秩序呢?那就是良心!那就是廉耻和道德观念!正因为忌讳这个,我们才不干非礼之事。在中国,归还借的钱,并非因为怕律师,也不是怕法院的追究,不还所借之钱,对自己来说是一种耻辱。是因此而还钱而非为别的。我服从中国的天子并非出于害怕,而是出于尊敬,也就是说,我们遵守的是三纲五常,一旦有了这个,就不用警察了。当然,在中国也并非满街圣人,人人君子,坏人还是有的,所以警察也还是要的。我只是说,一般的纠纷,依据礼义廉耻就可以解决,所以警察用不着那么多。在这一点上,是值得欧洲人好好学习的,而我们则没有向他们学习的必要。
最后,也就是第五,讲讲东西文明的差异。
关于这个,我们得首先考虑一下文明的意思。所谓文明,就是美和聪慧。然而欧洲文明是把制作更好的机器作为自己的目的,而东洋则把教育出更好的人作为自己的目的,这就是东洋文明和西洋文明的差别。常有人说,欧洲文明是物质文明,其实欧洲文明是比物质文明还要次的机械文明。虽然,罗马时代的文明是物质文明,但现在的欧洲文明则是纯粹的机械文明,而没有精神的东西。
举个例子说明一下,比如写东西,西洋人使用打字机,这样,我们所有的表现美的手法,就难以发挥出来。
再一个就是在西洋,连招呼自己家的佣人都用电铃。而在东洋,则这样做(打一个手势)马上就可以叫来佣人,而这样做要好得多。在日本,现在也开始采用西洋的机械文明了,要想从明天开始就矫正它是困难的,但是应该考虑到他们的文明是错误的,我们有必要在一边采用他们的文明的同时,一边要加以修改。如果说,现在无法排除已经从他们那儿学来的机械文明,那么,就不要再增加了。
最后,为了在东京向诸位道别,我还想再说一两句。我在日本所作的讲演中,对日本颇加赞扬,这是我的真正公正的评价,但是一些外国论者歪曲说是对日本人的讨好。实际上我根本没讲讨好日本人的话,如果说讨好,也没有必要讨好日本人,要讨好毋宁讨好中国人,应该拍袁世凯、曹锟的马屁,那样的话,至今我不是大总统也是总理大臣了。因此说我讨好日本人纯粹是诬蔑。我赞扬了日本,因为赞扬也就相应地希望诸位把日本建设得更好。我常说日本人实在是了不起的国民,对于这样赞誉,诸君应该了解到诸位的责任更加重大。
在孔子的书里有这样一句话,叫“责备贤者”。它的意思就是高尚的人,领导社会的人,站在社会前列的人,应负有更大的责任。诸位是社会的指导者,因此诸位不要忘记你们身上负有比一般人更重大的责任。
一般的人,即使做了坏事也无什么大害,而有教养的人,引人注目的人,也就是像诸位这样的人,如果做了坏事,那就将给社会带来非常恶劣的影响。我留了这样的辫子,不是出于个人的喜好,而是出于对满洲朝廷的忠节而保留的。切望诸君不要有负于我对日本的称赞,做一个高尚的人。
1924年在日本东京工商会馆的演讲